读书笔记 |《平原上的摩西》双雪涛:被伤害的时代

80后作家双雪涛与班宇、郑执并称“东北文艺复兴三杰”,且是他们中最出名的一个。今年初上映的《刺杀小说家》和年底即将上映的《平原上的火焰》皆改编自他的小说,而后者更是改编自本书中广受好评的同名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

生于斯、长于斯的双雪涛善于讲述东北的底层故事。尽管他并不刻意强调东北的地域特征,甚至在方言、地标上弱化了东北元素,但在他的笔下,一个工业衰退、凋敝残破的90年代的东北,伴随着冰冷、昏暗、罪恶、无奈的气息跃然纸上。

国企改制带来的下岗潮、因就业率低下而增多的恶性犯罪、由此引发的“严打”中的悲剧,以及那个处于转型期的时代的浮躁和不包容,共同构成了这些东北故事发生的舞台。

被那个时代所伤害、甚至抹杀的人们,则成为了这些故事的主角。

这是一本很好读、很顺滑的小说。

语言风格硬朗、简练,丝毫没有阅读障碍。故事情节生动、抓人,往往有一道悬念勾着读者往下读,再辅以一丝魔幻色彩和文艺片般的诗性气质,使故事更有趣味。

并且,双雪涛在塑造人物上是有一手的。

他往往围绕着十分有特点的核心人物展开故事,用行动、语言、事件而非干巴巴的描写来让人物变得立体。而人物具有的个性又反作用于故事,推动情节的发展,引导故事走向一个必然的、往往是悲剧的结局。

全书我最喜欢的两篇《我的朋友安德烈》和《无赖》都是这样的写人小说。

《我的朋友安德烈》写的是“我”的初中同学安德烈,一个叛逆、跳脱、拥有独立思想和批判精神的颇具传奇色彩的天才少年。但他的天才不容于那个保守划一的时代,因此注定被苛待和残忍地抹杀。我被这个故事中真实的残酷打动,为安德烈叹息。

《无赖》写的是“我”父亲的朋友老马,一个酒鬼、一个无赖,虚荣混账、仗势欺人,但也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那顶不离身的黑礼帽是他的尊严,也是他的人生哲学。直到最后,他用无赖的方式去拼死替“我”讨要台灯,「他笑了笑,走进去之前冲我翘了翘礼帽。」那一刻,我从这个复杂的无赖身上看到了类似雅皮士的帅气和光辉。

至于本书主打的同名作《平原上的摩西》,老实说,却非我所喜。

这是一个颇有些东野圭吾风格的悬疑故事,故事的主角们因一场雪夜事故,被卷入连环出租车杀人案,案情的余波延宕12年,改变了主角们的命运。

从颇具匠心的结构上,我能感受到作者的野心。

他分别用7个人的视角进行了14次交替叙事,这14次叙事都是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回忆,并且有意地屏蔽了关键人物老李的声音。

无论是具有时间跨度的回忆,还是对老李视角的隔离,都为整个故事笼罩上一层疏离的气质,让读者像是拨开迷雾一样用力拼凑事件的全貌。而开放式的结尾,也让整个故事的走向更加扑朔迷离。

但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它让我觉得有违和感、不真实。

首先,主角动机牵强、人物立不住。

作为读者,我很难想象老李在雪夜遭受意外后还要带走警察的两把枪的动机,也无法理解他在辛辛苦苦隐姓埋名了12年后又使用警枪杀死城管、暴露自己的动机,更难想象他让自己的爱女携枪去见当警察的发小的动机。

在故事前期,老李被塑造成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擦洗每一个钟表零件再装回去的理性且极有耐心的人,虽然他也曾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性,但在他看到女儿的时候,便克制住了冲动。

可是在故事的后半部分,老李的形象完全颠覆。他看着爱女受伤却还有心思搜寻并带走两把手枪;他有很多选择却偏要用警枪杀人,搭上他和女儿12年的辛苦躲藏以及往后的人生;他的女儿本无任何犯罪行为,而他竟亲手递枪,让最爱的女儿携赃枪见警察。

所有这些都让老李这个核心人物立不住,从而也让整个故事显得匪夷所思。于是当最后真相大白时,我只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繁复的叙事和厚重的表达只换得一个“就这?”的结尾。

而另一条推动剧情的线索——李斐与庄树的感情线,也铺垫不足,让最后一幕两人间相互救赎的羁绊显得怪异。

从《平原上的火焰》的预告片看来,电影似乎对情节改编较大,对雪夜意外做了改动,也放了不少笔墨在两位年轻人的感情戏上,希望会是一个胜过原作的改编。

另外一个让这篇文章真实性打折的地方是多视角的叙述风格没有体现人物个性,像是同一个人在说话,时常让我出戏,有弄巧成拙之嫌。

最后我想聊聊作者热衷的对意象的使用。

我并不讨厌意象。一个好的意象可以在读者脑海中烙刻下一个画面,由此引发共情,还能以此为象征,使得整个故事的内涵更加耐嚼、深刻。

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白雪覆盖的方形山顶,勒古恩《失去一切的人》中冰冷厚重的墙,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孩子奔跑的麦田等等,都是极佳的意象,本书中《无赖》的黑礼帽也属此列。

但当意象被滥用时,小说的内核会被冲淡,读者脑中只有一幅幅似乎饱含深意的画面,其余全是空洞。更甚而,若是全篇意象堆叠、隐喻狂欢,则会使作者变成谜语人,影响正常的思想表达,同时使故事变得松散而无趣。

另外,当意象与故事或人物不贴合时,就会使读者觉得困惑,进而在强行解读的过程中,丧失对作品本身的天然反应和直觉感受。这个后果,与使用意象来加强感染力、深化主题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

《平原上的摩西》中先后使用了火焰、摩西、雕像等几个意象。

私以为“摩西”用得略显生硬,像在写命题作文,为了强行扣题,硬是安插了这个意象。读完后我只有一脑子问号:摩西是谁?那个用真诚分开了红海,以先知之名带领众人出埃及、往迦南,为愚众的渎神买单、在应许之地外漂泊40年,死后才得到神的宽恕的摩西,是文中的谁呢?是唆使女儿拿着枪去见发小的老李吗?是残疾后变得冷漠、丧失希望的李斐吗?还是前期打酱油,最后终于成为所谓正义和救赎的庄树呢?

“雕像”这个压迫和变迁的象征,本身是个不错的意象,但作者刻意安排了一场戏,让当司机的老李对老庄「三十六个,二十八个男的,八个女的,戴袖箍的五个,戴军帽的九个,戴钢盔的七个,拎冲锋枪的三个,背着大刀的两个」地一通报数,反而显得过犹不及了。

“火焰”的意象倒是我喜欢的。火是一种既温暖又象征毁灭,既充满希望又极具破坏力的东西,作为沉静而有爆发力的人物以及他们毁灭性的命运的象征,是合适而动人的。即将上映的电影改名为《平原上的火焰》,遭到不少诟病,但竟意外地让我觉得贴切。

本书中的其他作品也体现出了双雪涛对意象的热爱。

《大师》中的十字架、《跛人》中的内裤、《长眠》中的迷雾和鱼、《大路》中的玩具熊、《走出格勒》中的钢笔……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有意象的运用,却并非每一次都用得巧妙。

读完这本早期的作品集后,我又读了他2020年的新作《不间断的人》。这个中篇可以说是“谜语人作品”的典范。作者已经脱离了他的生活,沉迷于用失控的意象进行表达,用意味不明的隐喻,写了一个极其松散的故事。

至此,我已足够,以后不会再读他的作品了,《飞行家》便也移出书架吧。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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