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新作,这是一部意外地易读的作品。
作者并未刻意追求新的范式或结构,也未使用晦涩艰深的文字,情节和语言都极为流畅。
而易读并不意味着无新意,更不意味着浅薄。
石黑一雄
这场阅读中最独特的体验,来自于极具说服力的仿生机器人视角。
被称为AF(Artificial Friend)的克拉拉是故事的绝对叙述者。
商店、大楼、乔西家、田野、谷仓、瀑布,当然还有太阳,故事随着克拉拉的视角移动而展开。
她眼中的世界常出现机械的聚焦、定格和慢镜头,她的视野总被马赛克状的格子划开,她通过缓存渲染熟悉的人物,她直视人类避之不及的强光。
作者用隐晦但充满细节的笔触,魔法般地将克拉拉看到的赛博格滤镜下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
而对于「人心」这个主题的探讨,则从克拉拉的视角中渐渐显露。
克拉拉的叙述温暖但冷静,尽管充满孩童般的好奇和天真,却有种奇妙的抽离感。
她永远在客观地描述事物,却从未抒发自己的感叹;她擅长分辨情感、揣摩人心,却时常用第三人称“他/她”指代说话对象。
克拉拉善良、忠实、无私,但在人类的世界中她不是一个完整的“我”。
在《我和你》中,作者马丁·布伯将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分为“我-它”和“我-你”这二重关系。
处于“我-它”关系时,我将一件事物或一个人看做具体的对象去观察、感受,对其产生思考、评判。
而处于“我-你”关系时,我无法把“你”从我这里独立出去观察或感受,我和“你”紧密相连而成为一个共同体。
「作为感受的世界,属于基本词“我-它”。基本词“我-你”,则缔造了联系的世界。」
克拉拉是世界的观察者与感受者,却鲜少与人事物产生共同体式的联结。
《我和你》 马丁·布伯
在“我-它”的关系之中,“我”区别于“它”被凸显出来,人分辨出自己,产生自我意识,成为一个主体。
而“我-你”的关系,则使人具有人格,与他人或世界产生联系。人同时拥有这二重关系,缺一不可。
但正是因为克拉拉面对人类时的彻底无私,她无法将自己投入到这样一个“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之中,她具有自我意识,却没有人格。
克拉拉在最后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取代女孩乔西,因为她与爱乔西的人之间并不存在“我-你”的联系。
「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里面。」
所谓「人心」,正是这样的联系。
但克拉拉真的没有人心吗?
在后记中译者说:「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我却认为未必。
诚然,克拉拉面对人类时从未显现出「人心」的迹象,但她在与太阳对话时倾泻而出的丰沛情感却无比动人。她一次次地对着太阳呼唤「您」,她将自己沉浸在阳光的抚慰之中。
在作者近乎神圣的描写中,她毫无疑问地与太阳建立起了“我-你”的关系。
克拉拉对太阳能够治愈乔西的相信,在读者看来是无望的迷信,但作者却让这种相信成了真。
我想作者并非是出于怜悯或同情而给了乔西一个happy ending,他一定是相信克拉拉和太阳之间产生了真实的联系。
「克拉拉与太阳」,正是“我与你”。
在对太阳的凝视和呼唤中,我看到了属于克拉拉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