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斯坦纳的身上有许多标签:犹太人、反犹太复国主义者、布尔乔亚知识分子、“伟大的欧洲知识分子”、“当今知识界最伟大的人物之一”。
听说他的著作十分深奥难懂,我庆幸能够遇见这本谈话录,在他对成长、民族、人文、语言、书籍、现代性和死亡的侃侃而谈中,得以窥见其深邃思想洞穴中发出的云母光。
我并不总是同意他的观点,例如他对当下的不满、对未来的悲观以及在这种悲观的投射下显现的对女性创造力的误读,但我欣赏和敬佩他的真诚。
正如欺骗有两种,对他人的欺骗和自我欺骗,真诚也有两种。
在利益面前保持对他人的真诚尚且不易,在无解和失望面前保持对自己的真诚何其困难。
真诚得见于一种打开心胸去看见、去听见、并去接纳的智慧和一种做叛徒的勇气。
他毫不讳言自己的怠惰和怯懦,在八十高龄瞥见死亡阴影之际,依旧为自己没有创作文学作品、没有再学第五种语言而悔恨,依旧为自己一面悲天悯人、一面不舍得把大房子捐赠给穷人的布尔乔亚式虚伪而感叹。
在谈论犹太人身份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民族自豪感和对犹太式教育理念的推崇,却同时清醒地看到犹太复国主义的残酷和以色列建国时的暴行。
在谈及海德格尔和赛利纳时,他倾己所能地表达对他们哲学和艺术成就的钦慕,却也毫不隐瞒对他们反犹倾向的震惊和失望。他引述伽达默尔的话:「他是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最平庸的人。」
马丁·海德格尔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在论及几位存在主义哲学家时,他说:「首先应该读梅洛-庞蒂,他代表了思想的率真和正直,代表了最根本的诚实——这些品质在萨特那里并不总能找到。」
身陷某种主义的桎梏,立场先行而无法实事求是,这是一种狭隘的自欺。只有怀着背叛传统、权威、同志甚至自己的勇气,看见不想看见的真相,才能称作真诚。
这种真诚如梅洛-庞蒂在《知觉的世界》中所说:
「要用知觉的眼睛(忘却那些因司空见惯而觉得自然如此的东西)来看空间、物、居于世界的生物,以及人。」
真诚太难,无怪乎斯坦纳称其为「很难企及的东西」,而又将其作为一生的追求。
莫里斯·梅洛-庞蒂
在书临近结尾时,他揭露了书名“漫长的星期六”的含义。
在耶稣去世的星期五和圣人复活的星期日之间,夹着一个漫长的星期六。
「这未知的星期六,这没有保证的等待,就是我们的历史。这星期六,是一种既包含绝望——基督被可怕地杀戮和埋葬——又充满希望的机制。」
上帝已死,权威已逝。牛顿的机械宇宙崩塌,文艺复兴的繁荣不再。
我们正处于这漫长的星期六。
斯坦纳怀疑星期日的到来,但人类作为「生命的客人,要继续奋斗,试着一点点改善身边的事物,试着做得更好」。
我想,一个上帝复活的星期日,对人类来说也许是轻松的、可以摆脱痛苦的,但却也是真诚、好奇等品质消失之日,是人类精神死亡之日。
我庆幸今日是没有上帝的星期六,我庆幸在这个星期六能够遇到许多真诚而各异的思想,我还庆幸这个星期六足够漫长,人类在渐渐从绝望中振作。
. The End .
shadow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