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我又回到了杭州。这一次是为杭州人拍照。我之所以说回到杭州,是因为我跟杭州这座城市的缘分太深了,故事要从1983年说起了。
二十四岁的我在海军航空兵某飞行团服役,在杭州海军疗养院,我拿着父亲送给我的照相机,“有意识”地开始了我的肖像摄影。我为上海电影厂老摄影师黄绍芬、厂长徐桑楚以及那些漂亮的护士姐姐拍照,是他们给了我最早的理解、认同和支持。
我那时就在西湖边拍照,拍了四个小姐妹在水沟里抓蝌蚪,第一次感受到黄昏的西子湖凄美又多情,甚至性感。
后来,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摄影这条路。
2016年,钱江晚报的记者马黎拉我到杭州做展览,看过浙江美术馆的场地后,她安排我住在西湖边一家精致的小客栈。翌日清晨,西湖的风掀起窗帘,我突然意识到我就住在“海疗”对面,我的人像摄影是从那里开始的,我兴奋地跟马黎发信息:我知道该怎么做展览了。
2016年至2017年的跨年展“肖全肖像摄影展”在浙江美术馆展览,来看展览的人很多,我到处做讲座。在钱江晚报的努力下,我还找到了当年给她们拍照的那四个小女生,她们如今已为人母,看见我,无比欢喜。
在我心里,这个展览是报答杭州的。
八个月后,我又回来了。
《时代的肖像》,是我从2012年为联合国公益拍摄后,计划的一个全新的摄影选题。两年来,我已经拍摄了好些个城市中的许多人。一直以来,德国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的人像作品,深刻影响着我,那些史诗般的肖像作品至今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我在心里暗自发愿,我也应该用图片留下属于我们特有的时代肖像。
2017年初夏,上海绿都的杨虎托好友欧阳海波邀我在成都见面,我请他们在唐玄奘修行过的大慈寺喝盖碗茶。他们说:“我们想把你的时代照相馆搬到杭州去,给杭州朋友拍照,怎么样?”
尽管分身乏术,我必须答应。这时,钱江晚报一群能干的姑娘,以及欧阳海波在杭州的同事都挺身而出,为我在杭州的拍摄铺路搭桥。
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搭建照相馆,许多人替我操心。还是钱江晚报的朋友帮我在西湖边落地了。
唐云艺术馆坐落在一个优雅宁静的院子里,跟我做过展览的浙江美术馆仅咫尺之遥。我们的时代照相馆选址在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里,从窗外望去,雷峰塔就在对面,我和两个小助理用最快的速度搭好了照相馆,迎接客人。
其实照相馆还没有着落时,我们已经开始拍摄了。能亲眼目睹张小泉剪刀的传承人施金水制作剪刀,我异常兴奋。张小泉剪刀名满天下。1995年,我带马克•吕布从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组出来拍照,走在南京路上,我们拐进了张小泉剪刀铺,我买了两把可以折叠的水果刀送给马克。两个月后,我收到马克让翻译带给我的礼物——一本布勒松的摄影作品集。布勒松在扉页上写下这样的字:“给肖全,你送我的水果刀我可以用来削苹果,也可以用来自卫。”并签上了他骄傲而伟大的名字:亨利-卡蒂埃•布勒松。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
我跟马黎说,为了拍摄《我们这一代》,1991年夏天,湖南作家何立伟给我写了几封介绍信,我拍了苏童、叶兆言、陈村、吴亮、王安忆等人,但就是无缘拍到杭州的作家李杭育。
这次,跟李杭育在他的工作室见面。王群力带着他的摄影团队见证了我跟杭育的会面。今天的李杭育,是坐在画架前画抽象画的艺术家了,当然,他还在写文章。他每天更新日记,像流水,又像小刀片,滴滴答答不小心划你一刀。
王群力是地道西湖边长大的人,父亲考古出生。群力写一手好看的毛笔字,也摆弄照相机。那天喝了酒在车上,他对我说:“肖全,你的照片对大家有很大的触动。”群力的这个评价,我很在意,因为我要尽量靠近那些高贵的灵魂——在南昌的洪都飞机制造厂拍摄时,一位老干部听了我的讲座说:“我看到的哪里是一张张普通的照片,那是灵魂和灵魂的交往。”
拍摄南宋历史学家傅伯星老师,是在他并不宽敞的家里,他穿一件最普通的白色老头衫。傅老师并不知道如何跟一个摄影师打交道,但一跟他聊起南宋的话题,老师眼睛发光。我请他转身坐在自己的画作面前,他的身体一半在南宋,一半在杂乱的书桌前,盯着我的镜头抿嘴一笑。
南宋的遗风就在眼前。
在网易公司拍照,也有不少愉快的交流,他们年轻,有很好的想象力,跟我有高质量的互动。
在照相馆里,有太多感人的故事。
一个女儿给爸爸报名来拍照,她知道父亲患了重病,要和父亲留下一张纪念照。一个做媒体工作的小伙子带来一个漂亮姑娘,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拍照。几个女儿给妈妈过生日,一家人拍一张全家福,她们的年龄加起来有好几百岁。我们的工作人员,一个精干的小女生,她的男朋友张一鸣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也是电影《战狼2》的分镜头师,他还带来了手稿送给我。我把手稿放在了照相馆里展示——小小的照相馆,也是记忆的展览馆。
一名喜欢文学的女警官,手里拿着一双袖珍绣花鞋,让妈妈穿着,在照相馆外的西湖边,我给她们拍了几张合影。回到有冷气的室内,我们看回放。她边看边说:“嗨,我已经好久没有跟我妈妈合影了。”说着眼泪便出来了。我连忙说:“快,让妈妈在棚里再拍几张。”妈妈用手抚摸着女儿鼓起的圆圆的肚子,那里面是她们的未来呀。女儿则用手摸着妈妈渐老的脸庞,母女俩泪如雨下,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各地拍摄几乎都能遇见双胞胎,在杭州拍到的双胞胎数量最多。我在室内拍到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一对双胞胎儿子。除了长得酷似,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和谐,相互礼让。更让人难忘的是一对小姐妹,我跟她们相识在丽江玉龙雪山下,谁知在杭州,我又见到了这两个小美女,她俩在镜头前表现得太出色了。
有一天下午,照相馆来了两个老头,都穿着白色老头衫,貌不惊人。我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一个淡淡地说:“我是孙权的后代。”一个笑嘻嘻地说:“我是钱王的后代。”我当场惊得合不拢嘴。
我后来跟杭育说起这事,他咂巴一口酒说:“‘赵钱孙李’是怎么来的?当朝皇帝就姓赵(赵匡胤),他的姓不排第一,谁敢排第一呀?钱,就是这老汉的祖上呀,你听说过的钱穆、钱其琛都是钱王的后裔,他们老家在宁安;孙就是另一个老头的祖宗,老家在阜阳。这个李就是大唐皇帝李家。”
天!原来如此。
第二天坐在动车上,我看着窗外晃动的景色,脑海中回放着我拍摄过的人、拍摄过的场景:那个把脚举过头顶的小女孩黄卓尔,那个值了夜班的小护士,那个海军疗养院漂亮的陈岚姐,还有薛莹的妈妈在暴风雨到来之前站在西湖边镇定自若的神情……最让我难忘的,是站在良渚遗址考古现场,刘斌所长对我讲的那些话,以及那天他身后一片金色的祥云。
“肖全,我觉得你的照片呀,那些个不笑的表情很有意思。那是他们自己,是那一瞬间的他们。你拍的那两个双胞胎小女孩我很喜欢,你看她们的眼神很耐人寻味。杭州的新面孔呀,她们是未来呀。另外,你拍的越剧演员茅威涛,太传神了,而且很漂亮,那是我想象中的她呀……”李杭育的话,再次回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