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经济学家何帆老师《变量》系列的第四本书。何帆老师从2019年开始,计划每年都会做实地调研,并根据调研的心得写一本书,写30年,记录中国从2019年到2049年这30年间的变化。前面三本《变量:看见中国社会小趋势》《变量:推演中国经济基本盘》《变量:本土时代的生存策略》(又称《变量1》《变量2》《变量3》),合成了第一个三部曲:本土时代三部曲。
这本《变量:大国的腾挪》是这套系列丛书的第四本。何帆老师在本书里沿用了在之前的《变量》系列中一直采用的调研方法:在慢变量中寻找小趋势。
我们跟着何帆老师的脚步从书中读到很多中国当下的热点问题——比如乡村振兴、“专精特新”、互联网整顿、地方债务、自动驾驶、老龄化社会,以及根据调研情况,何帆老师结合自身思考之后形成的一些个人判断。
何帆老师告诉我们:
乡村振兴不是靠农民返乡,而是靠在远方和故乡之间形成互动;县城正在崛起,并将成为未来文化创新的前沿、体育竞技的基地和美好生活的样板;劳动力成本上升和人工智能技术大爆发这两个趋势互相碰撞,将带来中国制造业的一场革命;值得担心的不是基础设施投资带来的地方债务问题,而是基础设施老化可能在未来带来的巨大潜在风险;不要把人口老龄化只看成一个社会的负债,它也能变成优质的资产;等等引人思考的观察。
所谓腾挪,简单来说,就是用空间换时间。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腾挪”本是一个围棋术语,它讲的是如果在局部战斗中处于敌强我弱的情况,如何避实击虚,弃取自如,变被动为主动。
只有在围棋这样广博的棋局中,才能找到腾挪的空间。拿国际象棋和围棋比较:国际象棋的第一步有28种下法,围棋有361种。国际象棋一局大约40个回合,围棋则可能长达150个回合。国际象棋中,每个棋子都有自己固定不变的角色,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恪守自己的规则。围棋中每一个棋子的价值都是模糊的。
围棋中讲“地势转换”。守住靠边的“实利线”,就占住了“地”,拿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就像手里持有现金。占领靠腹地的“势力线”,是想获得更高的潜在收益,就像投资股票,想抓住一匹“黑马”。地能转换成势,势能转换成地,棋局随时都在变幻之中。国际象棋的棋手交手之后,考虑的是如何把对方赶尽杀绝。下围棋的时候,如果棋逢对手,大家都是高手,很难出现一方碾压另一方,赢家全胜,输家全败的情况。高手之间讲的是共存,建立一种均衡,再从均衡中寻找更多的利益。“入界宜缓,不得贪胜。”所谓的胜利,是在自己存活,对方也存活的情况下,比对方占有更大的优势。
就像前面说的,只有在围棋这样广博的棋局中,才能找到腾挪的空间一样,只有大国,才有腾挪的空间。大国之间的博弈,犹如高手之间的对弈。
何帆老师在书中借鉴围棋的思路,剖析了下围棋时,在局部处于不利的情况下,该怎么办的问题?
一种办法是认怂,但这可能使你从此失去翻本的机会。另一种办法是硬怼,但这可能让你全军覆灭。
高明的棋手会选择腾挪。他不会和对手纠缠太多,而是会在另一个地方落子。落子的时候,高手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个子可能是要放弃的,也就是可能要被“腾”出去。但是,通过靠、碰、转身,高手又会“挪”到其他的位置。这一腾一挪,就很可能改变战局。高手会摆脱不利的局面,牵着对手的鼻子走。对手尽管在局部更有优势,但不可能在所有地方都有优势。战线太长,他自然守不住。高手通过腾挪,开辟了新的战场。一腾一挪,死棋就变活棋了。
腾挪,就是要在己方处于不利局面时,先找到一个破局点,把你的优势押上去,形成一种反制的力量,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耐心地等待反转的机会。按照你的思路去打,而不是被对手牵着鼻子走。从动态的角度衡量自己的实力,要有甘愿以巨大的牺牲捍卫核心利益的勇气,懂得如何培养自己的新生力量。在考虑解决思路的时候,放眼全局,不拘泥于在一时一地解决所有的难题。
大国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缓冲余地,找到更多的解题思路:声东可以击西,边缘支援中心;头疼不妨医脚,负债亦是资产。在判断局势的时候,不在意某一时点、某一局部的得失。把自己的根据地连成一片,穿越起伏的周期。确保自己手里有足够的底牌,能一直留在牌桌上。要计算的不是每一局牌都能赢,而是牌打到最后,算出你的总赢率。要笑就笑到最后。
简单来说,何帆老师在本书中讲述的实地考察的大量案例,都是大国腾挪的典型范例。有时候,问题解决不了,那很可能是因为,你问的问题是错的。试试看,能不能改变一下约束条件,给自己多一些时间,多一些耐心。一条路走不通,就试试换一条路。
忠诚、退出、呼吁,以及腾挪
1968年4月4日,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美国社会再一次被撕裂。各地的抗议和示威游行此起彼伏。
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占领了校本部的行政大楼。哈佛大学的学生占领了怀德纳图书馆前面的哈佛大学楼,这是文理学院的行政中心。400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察闯进校园。据目击者讲,有些警察故意撕下徽章,以便能随心所欲地殴打学生。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学生在校门口的一块空地上举行抗议活动,他们把这块地方称为“人民公园”。当时的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对此深恶痛绝。他派出数千名国民警卫队队员占领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里根咆哮着恫吓:“如果需要一场大屠杀才能结束这一切,那就让我们来一场大屠杀吧!”一个女孩走出抗议队伍,把一束花插进紧握在国民警卫队队员手中的步枪枪口。
这一年夏天,还在哈佛大学任教的经济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来到斯坦福大学访学。赫希曼一生饱经忧患,四海为家。他于1915年出生在德国柏林的一个犹太家庭,18岁流亡到巴黎,在巴黎高等商业研究学院学习经济学,还曾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听过哈耶克的课。
1938年,赫希曼在意大利的里亚斯特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赫希曼协助美国人瓦里安·弗莱,营救了400多名犹太人,其中包括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等人。25岁那年,赫希曼逃亡到美国。
1952年,他应邀前往南美洲的哥伦比亚,担任该国国家规划委员会的财政顾问。之后,他又在哥伦比亚成立了一家私人咨询公司。数年之后,赫希曼回到美国,先后在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任教。和那些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院派学者不同,赫希曼更像是一位“入世哲学家”。
赫希曼观察着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心中充满了悲伤。在占领学校大楼的哥伦比亚大学学生中,就有他的女儿卡蒂娅,以及卡蒂娅的男友阿兰。赫希曼同情学生,厌恶刚刚赢得总统大选的尼克松。但是,他也不认同学生们拒绝服兵役、投掷燃烧弹的过激行为。赫希曼预感美国社会将产生更多的不稳定性,他想要找出隐藏在社会内部的被忽略的根本性的动力。或许,这种动力能够形成必要的张力,推动社会秩序渡过动荡,达到新的平衡。
赫希曼打开鼓鼓囊囊的剪报本和黄色笔记本,坐在扶手椅上,陷入了沉思。
如果人们变得不满,他们会怎么办?
如果一家企业、一个组织、一种体制、一个社会,无法维持内部成员的忠诚,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家餐厅,原本有自己忠实的老顾客,但这些老顾客的抱怨越来越多,其中一些已经流失到其他餐厅,怎么办?
一家企业,原本蒸蒸日上,员工都以能在这里工作为傲,所以表现得热情、主动、勤奋。后来,这些员工却日益感到迷茫,不再相信企业的愿景,也不再认同企业的文化,更无法和领导层产生共鸣,怎么办?
一座城市,原本充满了活力,许多外地人到这里寻找梦想。无数梦想,像鸽群一样在城市的上空飞翔。如今,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人们觉得生活越来越不方便。没有人气,没有惊喜,一个失望连着一个失望,城市变得冷漠、傲慢,如一潭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怎么办?
在传统经济学看来,答案很简单。两个字:退出。
对餐厅服务不满的顾客可以换另一家餐厅。对企业经营不满的员工可以跳槽。对城市管理不满的居民可以搬家。如果人们有退出的自由,就会带来一种强大的竞争压力。竞争压力会让经营者、领导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是,他们会想方设法提高质量,改善服务,降低价格。竞争是维持市场秩序的基石,同样也是维持社会秩序的基石。
但是,这种观点有一个重大的缺陷,那就是每个人退出的成本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更容易退出,有的人更难退出,有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退出。资本可以周游世界,劳动力只能困守一隅。富人可以自由迁移,穷人只能守望故里。购买力强的消费者可以扬长而去,购买力弱的消费者不得不忍气吞声。能力强的员工更容易找到其他工作,能力弱的员工不得不接受苛刻的条件。过分强调退出的作用,会造成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自由退出并没有惩罚效率低下的组织,相反,它惩罚的是组织内部的弱势群体。比如,好的顾客走了,餐厅对走不了的顾客服务态度会更恶劣。好的员工走了,企业会更肆无忌惮地压榨走不了的员工。有能力迁移的人走了,城市管理者反而会破罐破摔,更加漠视留下来的民众的福利。
这正是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情况:虽然有退出的自由,但组织并未感受到太大的压力。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即使船就要沉了,也会有一群人不得不跟着船一起沉下去。于是,自由退出,可能会导致组织的衰落速度更快。
赫希曼找到了第三条道路。他强调,要给内部成员更多呼吁的机会。呼吁和退出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在没有完全丧失对组织的忠诚的情况下,在组织内部表达自己的诉求。呼吁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基于对组织的信任,基于组织成员彼此间的认同。呼吁能加强组织成员间的互相理解,也能疏浚交流的渠道。呼吁能促进组织内部的谈判,也能像求解合力一样,找出改良的方向。因为有了呼吁,组织变革的动力不再仅仅来自外部的竞争,也能来自内部的沟通。对一个组织来说,通过呼吁不断实现自我改良,往往比依靠外部的竞争压力更为有效。
1970年,赫希曼完成了《退出、呼吁与忠诚》一书的初稿。这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比论文长,比专著短,印刷出来只有120页。书写得薄有写得薄的好处,很快就能写完,很快就能出版,很快就能读完,很快就能传播。《退出、呼吁与忠诚》出版之后,好评如潮。英国政治哲学家布莱恩-巴里在评论这本书时说,赫希曼的著作就像摇滚巨星的唱片一样流行。
且慢,让我们再来思考一下。呼吁当真这么有用吗?呼吁是一门艺术,你需要掌握微妙的分寸感,也需要拥有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智慧。但是,赫希曼也讲到,“呼吁这门艺术无法发展,陷入萎缩”。如果组织内部成员没有掌握呼吁的艺术,不难想象,呼吁可能带来更多的混乱。每一个内部成员都有不同的诉求,这些诉求可能互相冲突。比如,要不要加班呢?讨厌“996”的员工痛恨加班,但等着奖金还房贷的员工恨不得天天加班。取消课外培训班好不好呢?有的家长额手称庆,有的家长痛心疾首。
一则笑话在朋友圈里流传:
——家长,夏令营要不要考虑一下?
——你们的夏令营会有课外补习吗?
——规定不让搞的,我们当然不会搞了。不过,可以告诉您,我们的体育老师都是数学系毕业的。
——那太好了,我报一个。
呼吁之所以效果有限,是因为如果想要讨好所有人,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有的时候,引起争执的还不仅仅是利益的冲突,而是价值观的分歧。这就会更麻烦。左派和右派,谁能说服谁?民粹派和普世派,谁又能说服谁?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如果没有呼吁,人们可能各自躲在自己的“信息泡泡”里,老死不相往来,有了呼吁,反而会掀起波澜,对立的价值观直接发生冲突,从而加剧组织内部的分裂。
事实上,在退出和呼吁之外,还有一个策略:腾挪。请让我再把腾挪的机制描述一下。想象一个大组织,大组织的内部又有很多小组织。比如一个企业的内部有不同的部门,一个国家的内部有不同的城市。同在一个大组织之内的小组织有很多共同之处。它们都遵循大组织的规则,无论是正式的规则(法律、章程等),还是非正式的规则(文化、习俗等)。小组织之间也有差异。比如,有的小组织更强调纪律,有的更强调自由;有的节奏更快,有的节奏更慢;有的更科层制,有的更扁平化。每一个组织内部的成员都有双重关系:他既属于大组织,又属于一个小组织。小组织的关系更加松散、灵活。组织内部的成员可以很方便地从一个小组织转移到另一个小组织。比如,在企业内部,可以从一个部门调到另一个部门;在国家内部,可以从一个地区迁徙到另一个地区。
这样的腾挪机制会带来三个好处。第一,个体能够有更多的选择空间,也能够保持多元身份。如果个体对某一个小组织不满,不会立刻选择退出,而是会选择腾挪,转移到另一个小组织。在这种腾挪的过程中,个体依然保留着对大组织的身份认同,但会变换对小组织的身份认同。
当一个人更习惯于多元化的身份认同时,这个社会才能变得更容易交流和对话,才有可能更宽容,更开明。第二,小组织会变得更有活力,也能享受到多样化红利。这是因为腾挪使得小组织之间的竞争压力更大。都是同一个大组织中的小组织,为什么别人干得好,你却干不好呢?这就是一种巨大的“同伴压力”。
假如一个小组织真的希望自己做得更好,它会有更多的向不同“同伴”学习的机会。别人的经验,有些适合自己,有些不适合自己,看得多了,学得多了,就更容易激发出自主创新。第三,大组织会变得更稳定,也更容易获得演化优势。某些成员虽然可能会对小组织不满,但依然会保持对大组织的忠诚。这就释放了大组织的压力。大组织还可以观察不同的小组织,看它们如何应对同样的挑战。这类似于一种“自然试验”,有助于大组织更好地甄别出更适应外部环境变化的小组织创新,更好地选优择优,更准确地预判未来。
一个企业也好,一个国家也好,作为组织,都会遇到效率下降、制度僵化的难题。有序的会变得无序,创新的会变得保守。想要避免衰落的宿命,企业和国家都必须学会腾挪。只有大国和大企业,才能充分地利用腾挪的好处。
年轻的咨询师小马宋写过一本书,叫《朋友圈的尖子生》,记录了他遇到过的牛人。他采访过青山资本前董事总经理李倩。李倩曾经在腾讯工作过八年,其间实现了她职业生涯的重要转型。刚进腾讯的时候,她是腾讯时尚中心的时尚编辑,然后去了腾讯新闻频道做BD(商务拓展),最后成为新闻频道的主编。
小马宋问她,为什么会在腾讯做那么久?李倩说,腾讯的过人之处在于,它构建的文化体系会让你觉得对外界没有诉求。你在腾讯能实现你所有的诉求。比如,你在这个部门不爽,可以换一个部门。你要是很努力,就会有很好的上升通道。
李倩在腾讯就是一路腾挪。在时尚中心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太边缘化,对整个企业来说没有太大的价值。于是,她就跑到了新闻频道。新闻频道当时的副总编辑李玉霄说,我们是整个腾讯网最累最苦的部门,你还愿意来?李倩说,愿意,你们是最大的部门,我想去最大的部门。时尚中心在16楼,新闻频道在17楼。李倩抱着电脑,就从一个部门,腾挪到了另一个部门。
大国也是一样。在中国的大地上,到处都是腾挪的机会。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都是被连根拔起,在城市与城市之间飘荡。
我们是“飘一代”。但是,这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困扰。吾心安处,即是吾乡。几十年来,中国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社会变化,却依然能够保持稳定和安宁,腾挪正是重要的保障机制之一。
东北经济衰落了,没有关系,一大批东北人散布中国各地,事业蒸蒸日上。你不能只看到东北面临的暂时性衰落,你还要看到离开东北的东北人在各行各业的崛起。
北京一度是文化创作的中心,聚集了一大批“北漂”的文艺青年。如今,很多“北漂”离开了北京。没有关系。你不能只看到昔日的“画家村”“诗人村”日渐沉寂,你要看到,更多的城市,甚至小县城,都已焕发出勃勃的创作生机。
长三角、珠三角,历来是中国经济最繁荣的核心地带,但内陆有一批省会城市正在迅速赶超:成都、武汉、郑州、合肥、贵阳、呼和浩特、银川……
腾挪,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生机,也让中国变得更加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