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鲤
「旧梦依稀四十年,门前黄桷斗秋妍。小轩藤榻还依旧,楚雨湘音去渺然。可以载舟穷百姓,如狂倾国老三篇。风骚文采谁评说,向晚龙桥听杜鹃。」——黄苗子《旧梦》(1988年)
从旧体诗词的角度切入,对毛时代进行研究,印象中只有木山英雄这么干过,尽管这是一位日本老人,但日本人的治学眼光素来刁钻,他们往往会注意到一些别人观察不到的角度。
毛时代的旧体诗,从学术角度看,近于打油诗。但一方面作者们是最后一批完整经历过士大夫教育的读书人,另一方面作者们面临的是上世纪波诡云谲的风云变幻,因此这些旧体诗往往非常具有史料价值。
木山英雄选取了杨宪益、黄苗子、荒芜、启功、郑超麟、李锐等人的旧体诗,加以评析,却并非是从文学角度入手,而是结合生平、时代背景,试图看出这批人内心的感知。而读者自也能从这些诗作里看出这些诗作者们内心的虚无。
是的,虚无。某种意义上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都变得非常虚无主义,但他们的表现各有不同,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怨气十足,有的四处讥讽,有的公开反对,还有的嘻嘻哈哈,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他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时代的影响。
正如上面的那首《旧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但仔细深究,诗中的关键词「老三篇」是每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熟悉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也因此整句话的指向性就很明显了,当指向性明显后再往前,当我们看到「楚雨」和「湘音」时,楚是湖北、湘是湖南,这句话代表的是哪两个人自然清楚。而最后一句则出自邵雍的「天津桥上闻杜鹃」,暗指王安石即将到来,是乱世之兆。
诚然,这首诗表达的是黄苗子的一家之言,经历了多年世事的他,自然会生发出一种偏执来,这样的偏执会伴随着他的一生。
而和怨愤的黄苗子成为鲜明对比的,则是戏谑一切的启功。
启功写过一首《贺新郎·咏史》,我们都很熟悉毛的《贺新郎·读史》,现在不妨看看启功这首是什么样:
「古史从头看,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部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糊涂流水帐,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齿斤齿斤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
与一眼看破万年的大气魄不同,也与斤斤执着存毫的小心思不同,启功这首词,出来的是从头到尾的漠不关心,把历史视作翻来覆去上演的剧本,哗啦啦来,呼啦啦过,荒诞无稽。
启功这样的想法,其实在古代诗词里很是常见,但作为最后一批经受过完整教育的旧体诗词作者,仍然是值得关注的。
而《贺新郎》里传达出的大气魄,也不仅仅只有毛那首有,郑超麟也曾写过:
「潮退江河下。痛年来,工农处处,血花飘洒。果实累累收获近,大盗突临深夜,强占取田园庐舍。痛定追思沉痛处,觉原先指向生偏岔;认寇盗,作姻娅。一场争辩分朝野。有宏音,重申遗教。列宁恩马:革命连绵无绝处,直至落成新厦。纵异曲同工华夏,茅塞顿开眸乍展,但高歌不管相和寡。三十载,一朝也。」
这首词,上阙看起来是在描述国民革命,与近代史的描述完全相同,但下阙却笔锋一转,隐隐然在宣示自己才是马恩列的道统继承,自己的理论才是正确的。——而这才是郑超麟的真正人生面貌写照——郑超麟是一个托派,终其一生都认为托洛茨基才是对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真正继承,因此一直在强调无产阶级取得世界革命胜利的继续战斗和不断革命理论,始终在反对一国社会主义的理论,为此他坚持了一辈子,从建国前到建国后,在牢狱中待了三十三年。
这样的词是罕见的,比上面的怨气与无所谓都来得值得关注,这样的人也是罕见的。
当然,这些人都不会是历史的主流,但作为历史,没法缺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