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角另一面译
佛朗索瓦斯·萨冈现在住在格勒奈尔大街(Rue de Grenelle)自己的公寓里,公寓精致而现代,她正在那儿忙碌地写着一个电影剧本、一些歌词、同时还有一本新小说。但在《某种微笑》出版前接受采访时,她住在马勒塞尔布大道(Boulevard Malesherbes)父母的家中,在城市的另一边,比邻法国资产阶级的集中地。她在一间有着舒适家具的客厅里接见了记者,她让他们坐在大理石壁炉旁的大椅子上,并且从品脱瓶中向他们倒苏格兰威士忌,毫无疑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自己就走向了食品柜。她有点害羞,但是随意和友好,她脸上妖治的纹路很容易就转变成迷人的甚至有点神秘的笑容。她穿着简单,一件黑色的毛衣配着灰色的裙子,如果要说她是一个虚荣的少女的话,那么那双优雅的浅灰色皮革高跟鞋是唯一的标志。她说话声调很高但是语气宁静,并且她明显不喜欢接受采访或者被正式问到,对于她来说,假设的写作。她真诚热心,但是采访的问题却华而不实或者煞费苦心,或者是关于她的私生活,或者可以解释为故意挑战她的作品,很容易就引出只有“是的”、“不是这样”或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回答,然后是一个被逗乐的、令人不安的微笑。
记者:在你18岁的时候,你是怎样开始《你好,忧愁》的写作的?你有想过它会出版吗?
佛朗索瓦斯·萨冈:我很简单地就开始了。我有着强烈的欲望去写作,而且我还有一点空余的时间。我对自己说,这是一项很少同龄女生可以投入进入的事业,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完成它。我想的不是“文艺”或者文学问题,我想的是关于我自己或者我是否有必须的意志力。
记者:你曾经有终止过它又重新拾起吗?
朗索瓦斯·萨冈:没有,我强烈地想完成它——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强烈地想得到一样事物。当我在写它的时候,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出版的机会。最终,我完成写作的时候,我想这是无望的。我对这本书和我自己感到很惊讶。
记者:你很久之前就想过要写作了吗?
朗索瓦斯·萨冈:是的,我已经看过了很多的故事。在我看来不可能不想写一个。如其和一帮匪徒前往智利,还不如留在巴黎写一部小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记者:为什么它会完成得如此的快?你先前有想好这个故事吗?
朗索瓦斯·萨冈:对于《你好,忧愁》来说,我都是从角色开始的,就是那个女孩,但笔还没在我手中之前,没有任何东西出来。我必须开始写才会有想法。写《你好,忧愁》时我用了两三个月,每天写两三个小时。《某种微笑》则不太一样,我写了一想笔记,并且构思了两年。当你做了一个这样的决定,制定一个写作时间表并且严格遵守它,你会发现你会写得特别快。至少我是这样的。
记者:你会花大量的时间去统一风格吗?
朗索瓦斯·萨冈:很少。
记者:同时写两部小说不用花五六个月的时间吗?
朗索瓦斯·萨冈:是的,这是一个很好的谋生方式。
记者:你说开始的时候角色很重要?
朗索瓦斯·萨冈:一个角色或者几个角色,或者也许是书中的几个场景,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所有的这些都会改变。对于我来说,写作就是寻找一个确定的节奏,我将写作和爵士的节奏类比。大部分时间生活就是三个角色之间的节奏连续,如果一个人告诉自己生活就像这样,他就会觉得这样少点武断。
记者:你会在角色中融入你认识的人吗?
朗索瓦斯·萨冈:我努力地避免,并且我从没有找到我认识的人和我小说中的角色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不寻求精确地刻画人物,我尝试赋予角色某种真实性,我很厌烦将我认识的人融入到我的小说当中。这对我来说是两种欺骗:“露面者”呈现在彼此的眼前;作者面向现实。
记者:你认为直接从现实中寻找素材是一种欺骗行为?
朗索瓦斯·萨冈:当然。艺术必须让现实大吃一惊。它发生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仅仅是一瞬,一瞬间然后再一瞬间,然后用主要的感情色调把这些瞬间串联成一系列特别的时刻。艺术不应该,对于我来说,把“现实”当成主要的考虑因素。没有什么会比某些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更不真实了——它们是恶梦。在一部小说里是可以实现感觉真实的,感觉到角色的真实,这就是全部。
当然艺术的幻觉是使人相信伟大的文学是贴近生活的,但恰好相反的才是正确的。生活是松散的,文学是有条理的。
记者:在生活中某些特定的活动已经有了高度成熟的模式,例如赛马,骑手会因此而缺少真实性吗?
朗索瓦斯·萨冈:人们对于他们的活动都拥有极大的热情,骑手似乎也一样,不要给我他们很真实的印象。他们经常像小说中的角色,如果没有小说,就像漂泊的荷兰人(The Flying Dutchman)(注1)。
记者:在整本书完成之后,那些角色还会留在你的脑中吗?你对他们有着怎样的判断?
朗索瓦斯·萨冈:当一本书完成之后,我就对那些角色失去了兴趣。我从来不会作道德判断,我只会说这个人是小丑或者是同性恋,或者,尤其是令人厌烦的人。对我的角色去作出判断或者去反对他们令我十分乏味,这一点都提不起我的兴趣。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唯一的道德便是他的审美德行。我写书,它们被完成,这就是我所关心的。
记者:你完成了《你好,忧愁》之后,编辑有对它进行很多修改吗?
朗索瓦斯·萨冈:第一本书的时候他们会给一些一般性的建议。例如,结局有几个版本,其中一个就是安妮最后并没有死。最后我们觉得安妮死的版本会有更强的冲击力。
记者:从对这本书的批评意见中你有学到什么东西吗?
朗索瓦斯·萨冈:如果这些文章是恰当的,我会去读它们。我从没有从中学到任何东西,但是我对他们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感到十分惊讶,他们看到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意图。
记者:你对《你好,忧愁》的感觉如何?
朗索瓦斯·萨冈:我更喜欢《某种微笑》,因为它写起来更困难。但是我发觉《你好,忧愁》很有趣,因为它唤起了我那个阶段的记忆。但是我不会去改任何一个字,完成了就是完成了。
记者:为什么你说《某种微笑》写起来会更困难?
朗索瓦斯·萨冈:在写作第二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用相同的思路:没有海边夏天假期的气氛,没有天真无邪的诡计推动进入高潮,没有西塞尔的玩世不恭。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原因是因为它是第二本书。
记者:你在《你好,忧愁》中用第一人称来叙述,在《某种微笑》中用第三人称,这种转变你觉得困难吗?
朗索瓦斯·萨冈:是的,这会困难一点,更多的限制和训练,但是我没有像某些作家那样出现那么多的困难。
记者:你觉得那些法国作家你是认同的和对你来说很重要的?
朗索瓦斯·萨冈:喔,我不知道。当然是司汤达和普鲁斯特,我喜欢他们对于叙事的把控,而且在某些方面我明确地需要他们。举个例子,在普鲁斯特之后有些事情不能再做了,他已经为你划定了才能的边界,他给我们看到展现处理人物的可能。
记者:有那个普鲁斯特笔下的角色特别打动你的吗?
朗索瓦斯·萨冈:可能是一个人了解自己并不比了解其他事物那样多这个道理。对于我来说,这是有着最好理念的文学:长而慢地分析一个人,绝非是了解斯万的想法、事实和方方面面。例如——它绝不能像这样,一个人不可以完全没有渴望地问“谁是斯万?”,知道谁是普鲁斯特就已经足够了。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已经足够清楚了:我的意思是斯万是完全属于普鲁斯特的,不可能想像出一个巴尔扎克的斯万出来,然而人们可以想像出一个普鲁斯特·马塞尔。
记者:在小说家写作的时候,把自己融入角色之中,这是可能的?
朗索瓦斯·萨冈:不,一个人假设了小说主角是从“小说家”身上寻找出来的,谁还能够写故事呢?
记者:这样人们总会发现一样的小说家?
朗索瓦斯·萨冈:是的,这非常明显,我认为这是写或者重写一样的书。我从一本又一本书中看到同一个角色,同一个思想,只有观点、方法、亮点是改变了的。很粗鲁很粗鲁地说,对于我来说有两种类型的小说——这有很多的选择。一种只是去说一个故事,并且会花大量的精力去讲这个故事——就像邦雅曼·贡斯当[注2]的书一样,《你好,忧愁》、《某种微笑》也在向着这方面努力。另外一些书会尝试去讨论和探究书中的人物和事件——一种新型的讨论方式(un roman où l’on discute)(注3)。这两种方式都有着明显的局限性:只是简单的叙事经常会让人觉得重要的问题被忽略掉了;在一些长一点的古典小说里,题外话又会影响作品的效果。
记者:你喜欢按照这种新型的讨论方式来写吗?
朗索瓦斯·萨冈:是的,我想这样写——事实上我正在计划之中——一本拥有庞大人物阵容的小说——这将会有三个女主角——主角比之前两本书中的多米尼克和西塞尔更加分散和灵活。我想写一部男主角可以从情节需求、小说本身甚至是从作者身上解脱出来的小说。
记者:你在多大的程度上认识到你的限制,然后保持反思一下你的野心呢?
朗索瓦斯·萨冈:呃,这是一个令人相当不愉快的问题,不是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看到了局限性。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回答了。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我自己有任何的局限性。
记者:你很快地赚了很多钱,这有改变你的生活吗?你有处理好为钱而写小说和认真地写之间的关系吗?就像某些美国和法国的作家一样。
朗索瓦斯·萨冈:当然,这些小说的成功多少对我的生活有一点改变,因为当我想的时候,我可以有大量的钱花。但是对于我的生活姿态没有改变多少,现在我有一辆汽车,但是我还是经常吃牛扒。你知道,一个人的口袋中有大量的钱是很好的,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钱赚得多和少并不会影响我的写作方式——我写书,如果有钱赚,那更好[注4]。
萨冈小姐中断了采访,她说她要去做一个电台节目,她表示歉意后起身走了。当她停止谈话的瞬间,很难相信这个弱小的、迷人的小女孩一本书的读者可能就比大多数小说家一辈子的读者还要多。当然啦也会有人认为她是迅速从巴黎大学辍学的。当她从公寓下来的时间,她对她妈妈说:“再见,妈妈,我会尽量早点回家的。(注5)”
注:由于能力有限,很多地方翻译地不尽人意,欢迎指正。
注1:漂泊的荷兰人(The Flying Dutchman)是传说中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飞翔的荷兰人通常在远距离被发现,有时还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据说如果有其他船只向她打招呼,她的船员会试图托人向陆地上或早已死去的人捎信。在海上传说中,与这艘幽灵船相遇在航海者看来是毁灭的征兆。在德文里(fliegend)是用来表示一种持续飞行的状态,形容受诅的荷兰人永远飘流在海上,四处航行,却始终无法靠岸的悲惨宿命。这里应该是意指不真实。
注2:邦雅曼·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又译作本杰明·贡斯当,1767年10月25日-1830年12月8日),法国文学家和政治思想家,近代自由主义的奠基者之一。
注3:不知道怎样译
注4:法语
注5:法语,原文Au revoir, maman. Je sors travailler mais je rentre de bonne he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