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别致的小说结尾，花样的恩怨情仇
——浅析金庸小说的结尾艺术
彭蔚亮（作者系漯河四高教师）
“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一组对联，十四个字缩写了金庸的十四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雪山飞狐》《飞狐外传》《倚天屠龙记》《鸳鸯刀》《白马啸西风》《连城决》《天龙八部》《侠客行》《笑傲江湖》《鹿鼎记》(按创作时序排次)。金庸小说不仅是武侠迷们的最爱，而且越来越受到文学研究者的关注。
读金庸先生的小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宏大而深刻的主题内涵让人热血澎湃，“郭靖、胡斐、萧峰、令狐冲、韦小宝”等众多人物形象成为无数金迷的谈论热点。每次读金庸小说，我都会为小说独特的结尾拍案叫绝，综观十四部小说的结尾，真可谓：别致的小说结尾，花样的恩怨情仇。
开合多变，无限有限
开放封闭互融多变，无限有限空间永恒，是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
开放式和封闭式是传统的情节型小说结尾的两大类。古典小说大多采用封闭式的结尾，最终结果清楚明白，毫无悬念，无需选择；开放式结尾是现代小说的一大特点，结局疑窦丛生，令人浮想联翩。
就单个作品而言，金庸的十四部小说，除了早起作品《碧血剑》是封闭式结尾，其他大部分结尾都是开放式的。
封闭式的结尾和古代武侠小说一脉相承，结局清晰明了，读者毫无疑问。
如《碧血剑》：“（袁承志）当下率领青青……崔希敏等人，再召集孙仲寿等“山宗”旧人……铁罗汉等豪杰，得了张朝唐、杨鹏举等人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
开放式结尾不只是将结局的选择权交给读者， 实质是将读者也放入两难的境地。当然，作者和读者都是做不出选择的。
典型如《雪山飞狐》：“霎时之间， 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那时胡斐万分为难， 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 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又如《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 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 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劈与不劈，选与不选，都是问号。
将十四部金庸小说作为整体来看，结尾是封闭式还是开放式就有了变化。
金庸小说往往借用历史时代为背景，历史的线索和重大门派的传承事实使金庸小说体系化。比较明显的如《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雪山飞狐》和《飞狐外传》是系列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结尾交待杨康与穆念慈有儿子杨过，就成为《神雕侠侣》的主角，《射雕英雄传》中欧阳锋疯癫未死的结局导致了他在《神雕侠侣》中又惹是非。
其他作品也有隐秘的联系：《神雕侠侣》中的郭襄，在小说的最后部分才有“戏分”，结尾时却对她着力渲染，果然在《倚天屠龙记》就以她开篇。《碧血剑》中悲情的阿九公主化身为《鹿鼎记》中的独臂神尼。
这样一来，一些单篇中的封闭式结尾由于在后来的作品中有了新的情节发展，变成了开放的形式；一些开放式的结尾因为在后来的作品中有了情节的选择，读者被取消了结局的选择权，反而成了封闭的结局。
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是没有结尾的，它应该为阅读者拓展出一个阅读后无限的空间，一个比作品所已经描述过的更大的空间。
如果将十四部小说看作一个整体，作为金庸封笔之作的《鹿鼎记》就可以看作金庸小说的完结篇。韦小宝名利双收、抱得七个美人归算得上是完满的大团圆结局，然而《鹿鼎记》结尾却宕开一笔，幽默诙谐，特别搞笑。韦小宝的父亲是谁？是个典型的开放式结尾。看似不重要的问题，却在韦春芳的自述往事中戛然而止，成为疑问。自然，韦小宝以后的人生命运也充满未知，毕竟身在江湖、世事难料。
悲喜交集，相辅相成
悲伤喜悦交集，沧桑遗憾共见，是金庸小说的结尾有一大特点。中国古典小说结尾通常是“大团圆”，西方古典小说结尾则以悲为美。现代小说则会表现出无奈的结尾，既非完满也并不悲惨，甚至是无情。金庸小说吸收了这些结尾的风格，悲喜反差巨大，读者心灵震撼。
如《神雕侠侣》的结尾，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杨过和小龙女双双归隐，圆满结局，但全篇是在郭襄复杂的泪水中收束，令人伤感。
又如《连城决》的结尾，丁典和凌姑娘都死了，狄云也心灰意冷，全篇就要在悲剧中谢幕，水笙突然出现使读者的心刹时亮了起来。再如《射雕英雄传》“心想两人鸳盟虽谐， 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 不知何日方得太平。”《天龙八部》“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更是直接道出悲与喜的转化之理。
金庸小说是武侠小说，同时又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的特点使金庸小说都带有一些悲凉沧桑的感觉，历史的不可更改留下多少遗憾。金庸小说结局常见的悲喜交集就是个人奋斗的成功与无法撼动历史的遗憾。如郭靖的爱情圆满与政治理想的破灭。悲喜交集的结尾实际是由金庸小说的两重意义属性决定的：坚守道德理念，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公平正义战胜邪恶；追求美学理想，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人生缺憾，悲剧收束一切是西方古典悲剧美学观的反映。而悲与喜的相反相成又体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心态。
开合多变和悲喜交集的小说结尾的选择往往和作者的主观态度和道德倾向密切相关，常常由作者的创作心态决定的。中国传统文化浸润，西方现代文化的影响；商业发展的需要，个人兴趣的坚守，读者口味的满足；大陆的根，香港的身，中西合璧，雅俗共赏，成就了金庸的开放的心态。
多元融合，碰撞出彩
金庸小说的结尾形式是多种元素融合产生的结果。金庸小说吸收了中国古典小说、西方骑士文学、流浪汉小说、侦探小说、现代小说等不同文体的风格特点。国古典文学语言简练概括，西方骑士文学、流浪汉小说语言幽默诙谐，现代小说的语言具有多义指向性， 隐喻、暗示性强。在金庸小说中，多元文体特点相互杂糅，碰撞出彩，表现在结尾上很有代表性。
如《笑傲江湖》的结尾，情节上看是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终成眷属和双双归隐，大团圆结局。然而，在这之前，作者在任盈盈的生死问题上埋下了伏笔。任盈盈意外获生的揭秘也是结尾的一部分，类似侦探小说结尾“真相大白”。而小说以任盈盈的一句话“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作结，具有复杂的涵义：令狐冲被“扣住”手的是任盈盈，做如此叹的还是任盈盈。是任盈盈的心机、令狐冲的无奈还是一句玩笑而已？ 这些很有着现代社会的气息。
金庸小说的结尾往往不是简单的情节介绍，而是根据需要，融入了绘画、戏剧、电影、诗歌等多种艺术元素，自然而然地表现人物和写景抒情，让人耳目一新。
如《神雕侠侣》的结尾：“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 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就俨然一幅凄清哀婉的诗配画，韵味无尽。
又如《连城决》：“突然之间， 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 向他飞奔过来， 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 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以及《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对影视文学的熟悉使他在运用画面元素创作小说时显得游刃有余。这些结尾的描写直接展示人物的语言、动作， 吸取了戏剧、电影的元素， 随着镜头画面的定格，整部小说也戛然而止。
多样技巧，韵味无穷
不同写作技巧的巧妙选择。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结尾处作者常常发表议论感慨对全篇作结。早期的话本小说一般以诗词作结，后来也会加上叙述者直接的议论。以议论的形式结尾基本是古典小说中的形式，在金庸小说的结尾也多有运用。
议论作结，简洁深刻：《鸳鸯刀》“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於天下的大秘密。”这样的结尾在“寻宝”模式的武侠小说中较常见，立意一般。但就小说本身的情节来说， 这句议论作结，最为言简意赅。
以诗作结，含蓄蕴藉：《神雕侠侣》“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射雕英雄传》“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碧血剑》“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
以诗结尾仿造古典小说的写作形式， 表现出古典风味。
在金庸小说中，与历史结合紧密的作品往往如此结尾。以诗结尾就体现出了对历史的喟叹。而诗歌对增强结尾的抒情性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既含蓄蕴藉又浪漫优雅。
以景作结，余韵悠长：金庸认为“有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以景作结，形象直观，想象丰富，意境悠远。
如《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 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 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连城决》“她满脸欢笑， 向他飞奔过来， 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 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雪山飞狐》“胡斐望着她的背影， 那八句佛偈， 在耳际心头不住盘旋。他身旁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 不由得纵声悲嘶， 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
这些结尾都为小说的主题抒发、情节发展、感情熏染提供了无限延展的可能。
金庸小说结尾形式能将多种元素相集合，是与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分不开的。金庸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和对西方作品的兴趣使他易于选择并整合适合的写作形式。对影视和报纸的熟悉更为丰富了他的写作风格。
一个好的小说结尾，仅有出人意料的故事结局或眼花缭乱的叙述文字是不够的。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协调统一、作品语言与风格的完美结合、叙述方式与结局的相辅相成才能形成让人怦然心动的结尾艺术。金庸小说丰富多彩的结尾吸引了众多不同口味的读者。不同思想文化交融和多种元素集合基础上的创新， 内容与形式的良好配合，不仅是金庸小说结尾艺术形成的原因，也是整个金庸小说的成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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