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 《舞!舞!舞!》

原创 小蚂蚁和小蜻蜓
这几乎是我看过的村上小说里最喜欢的一本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觉得相当惊艳的小说(比如看完1Q84就特别开心手舞足蹈来着),但是这一本尤其吸引我。村上早期的小说,讨论的问题相对还比较实在,很多非现实意象虽说都不明朗但至少也都找得到线索。

▼文 | 徐栖

我之前写过一次村上,当时不知深浅想写个系列来着,后来就非常自然地不了了之了…写是一直想写的,但精力有限我没法写深,这也是一直以来的困扰。我一直断断续续地读着村上,直到听到戴爷表达了对于村上的喜爱,我的这份癖好才慢慢变得理直气壮一点(对自己的审美偏好也是非常不能肯定了)。最近连续读了《寻羊冒险记》和《舞!舞!舞!》。开始实习之后时间和精力都被最大限度地压榨了,下班之后本来好读的贡布里希都完全进不了脑子里。村上说,福克纳的小说“在神经感到某种疲劳的时候看上几页,便觉得十分容易理解”[i],而我也真心觉得,在神经感到疲劳的时候,只有村上才最是治愈呀。村上这本小说是在罗马写的,他说当时自己旅居欧洲不受任何人打扰,所以写作速度比以往还快——罗马对于我,也实在是个可以不受任何人打扰的好地方。买书的起因是新的简装版非常好看,莫兰蒂色系,几何图形拼成的图案和人物(或者动物),简直不能更符合村上小说留给我的印象,就像有个接口咔哒一声把我的想象和现实接上了。

这个比喻也是有点村上,最近几乎没读书的我感觉简直快被村上洗脑了。可伽达默尔的观点我也是非常服气的,每一位读者都在书里阅读着他们已经得到的东西,我甚至觉得我自己关于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想法早就已经固定了,后来学到的知识甚至都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癖好进行合理化辩护罢了。就像关于要不要上学,要不要工作这类的事情,以前看小说的时候每每都会当了真,心里想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甚至会很认真操心起男主角的职业发展规划来着。可现在我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境和村上的小说越来越接近(对,就是不想上学不想上班的心情),一边发现这种逃脱体系的趋势在我心里一直都在,只不过自己明知不可能实现所以故意压抑罢了。最近在看《一滴泪》,非常有感触于作者说他一想到在太阳底下集合喊口号就脑壳疼。我顶讨厌的一件事就是集合,集体操和军训都是我的终极噩梦,上大学之前也一直幻想着要是考到南开也很好,迎水道校区就在家门口,可以不住宿舍天天回家洗澡。读村上就像自我解放,一个没什么正经工作没家人也不爱说话的中年人天天在你眼前转悠,告诉你活成他这个样子也蛮好。

当然村上的小说内容远不止这些。但是在讲内容之前,我还想再提一组概念:沟通和表达。我现在做一些和视频评论相关的工作,每天都实在佩服于人们想要表达的强烈愿望。不管是否有人回应,是否语句通顺,是否得体,都顾不上了,先把自己心里的情绪随着句子发泄出来再说好了。而村上的小说也好他书里的人物也好,都不是厌恶沟通的人,人与人的沟通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与人沟通会产生或者消除误解,而这个过程是相当迷人的,我们看到书里的主人公一直在寻找,在交流,和不同的人有大段对白——他们只是讨厌表达而已,那种无的放矢的冗余感是村上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说,资本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冗余的社会。或许这也是我觉得村上非常切中要害的原因之一吧。

村上在书里说的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莫过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这句话了。林少华给村上的这个概念总结出两个特点,一个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这几乎是村上故事的推动力——因为追求利益最大化,所以海豚宾馆才变成了高级宾馆而后有羊男住在那里,也正是因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五反田才会堕入深渊一般陷入有点自我分裂的境地。而是商品性,这点我总觉得前言里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归根到底还是在说人的异化。不止妓女是可以交换的商品,人一旦有了工作,就可以被代表,被交换,被绑架,就像五反田曾经对“我”说:“我只不过是在恰如其分地表演接踵而来的角色罢了,主体上没做出任何选择。”[ii]——明白的人有意识地被拖着走,活得糊涂的人就被糊涂地拖着走。

村上在对待自己所处社会的态度表现得很“日本”———虽然他的小说一直被评价说缺乏日本性——明知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放弃一切大的目标和想法,在懦弱的前提下努力勇敢。所以我们好像很难定义村上的政治立场是左是右,他好像很坚定从不摇摆,但又相当矛盾和分裂。[iii]这也可以解释村上同时表现出的恋物和背离。他一方面对于食物、衣着甚至家具(尤其是沙发)相当挑剔,而另一方面却反复在努力远离——《1Q84》里,男主人公曾说自己家里没有什么书,因为看完就会还回去或者处理掉,真是让我这个重度恋物癖且好买书的人印象深刻呀。

事实上,在这样的社会里,几乎没有人可以真正逃离,“逃离”只是一种决心和姿态,是一种永远不会真正完成发生意义,而“我”也不例外:“我是个极其不健全的人。不健全,经常出差错。但吃一堑长一智,每次都决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然而还是不少犯。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我愚昧、不健全。”[iv]这种不健全成全了他,使得他的逃离行为本身得以可能,而五反田这样适应极端良好的人则完全相反——社会在成就他时无时无刻不在分离他的自我,使之最终无法融合。五反田那样的人在几乎每一部小说里都是反面人物或者干脆是杀人凶手(几乎屡试不爽,所以看他小说几乎不会怀着好奇谁是凶手的心情读下去)。高度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问题每一分每一毫都体现在其中的得利者身上。“地道”的,就像五反田那样自杀,不地道的则象征着真正的恶,在其生命终结之前始终春风得意。这大概就是村上想要展现给我们的世界。

关于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村上在他的小说中还贯穿着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这大概可以被称为村上的哥白尼世界观了吧。我们很容易发现的是,在现代社会几乎每座城市都是一样的,虽然各有特色,但终究都笼罩在资本的严格规划之下,没有什么称得上了不起的特色和本质,所以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的城市复制品和杂糅产物,有些不仅谈不上美而且还很丑陋,进一步恶化了我们“走到哪里好像都在一个城市”的无力感。而村上好像把这种概念反过来,他反复强调我们当下存在的和生活着的世界是很容易异位,一不小心我们就会经由某种通道被抛弃在另外的世界,至于能否回去全靠运气。但就像书里主人公无法逃离后现代社会一样,我们也无法轻易逃离这种异位所带来的种种改变。

而面对这样无解的绝望处境,村上通过羊男的口告诉我们:要一直跳舞。小说中对跳舞有过几次解释,他和牧村聊天的时候提到:“这跟舞步差不多,是习惯性的,不由自主的。一听见音乐就自然而然地手舞足蹈,周围环境变化也视而不见。而且舞步考究繁琐得很,不容你把周围情况一一放在心上。”[v]之后他又和五反田说起:“如同你缺少某种东西一样,我也缺少某种东西。所以,也过不上正经像样的生活,不过单纯踩着舞步连续跳动而已。”[vi]在得知五反田是凶手之后“我”没有勇气去找五反田,这个时候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再度重蹈舞步,必须跳得精彩,跳得众人心悦诚服。”但是听他拨电话都几次拨错,心情慌张得很。这个时候他说:“不行,做不来,怎么都踩不上舞点。”[vii]虽然这已经算是村上早期比较乐意阐释概念的小说了,但对于什么是舞蹈仍然有很多疑惑。如果硬要我腆着脸说,那我想跳舞或许是用最大的勇气以肉身来面对这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吧。跳舞即跟随自己的内心,但内心里的恶也会随之而来,这些我们或许可以联系短篇《跳舞的小人》来理解吧。

说道《跳舞的小人》,五反田这个人更容易让我们想到《萤》里收录的另一篇小说《烧仓房》,他说“读高中时烧邮筒就烧了好几次”,“我觉得似乎是通过干这种事,通过干这种卑鄙无聊的勾当来勉强回复自己。属于下意识行为。但触感确实记得的”[viii]这个问题很好玩,有机会以后再说吧。

小说的主要内容好像很难被总结,豆瓣上不同版本的简介不是一句话剧透就是让人迷糊得要命。鉴于小蚁在豆瓣上标注了“想读”,我在这里就不多剧透了。希望你们也能喜欢村上。

附:小说使用版本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6月版,译者林少华。

[i]第126页。
[ii]第163页。
[iii]这让我想起我在读本科的时候,一个师兄曾经和我说“讲主义的人都是很单纯的人”。
[iv]第296页。
[v]第228页。
[vi]第332页。
[vii]第396页。
[viii]第4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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