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讨论了海明威的《桥边的老人》、伯尔的《在桥边》。前者说的是战争年代里老百姓的颠沛流离、生命无着，后者说的是战争过后小人物生活的空洞乏味。我说，这其实是人生的常态呢，只是，在这样的艰难里，我们最盼望的是有人振臂一呼：来啊，我们一起走啊！

人类历史的艰难时刻、转型时期，总需要有这样的先驱者站出来，领着迷惘的人群朝一个正确的方向走。

先驱，本是指马车中奔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是的，我们的生活中需要有这样一匹马，需要一匹识途的老马在思想上和行为上引领我们。也总会有这样的人，愿意在大家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还记得那个用高价买琴又砸琴的狂傲之士陈子昂吗？他会高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道尽人生悲壮与沧桑；他也会慷慨陈词：臣请执殳先驱，为士卒启行（见其作《为乔补阙论突厥表》）。这位满腔热血的青年，在目睹了西北边塞政治与军事的危急形势后，甘愿身先士卒，做个先行者。

陈子昂是主动向武皇请求做个先驱者的，而丹柯则是在族人的要求下领导了他们。

生活在安宁、幸福、自由的草原上的族人们原本是“快乐的、强壮的、勇敢的”，但“又强又狠”的外敌的入侵，致使他们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被赶到林子的深处去了。这是怎样的林子呢？阴暗，多泥沼，树枝密密层层缠结、遮蔽天空，有恶臭，不停地有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死去。族人们知道，“要想活命就得走出这个林子”，可是，不论朝前还是向后，代价都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因为他们还有未实现的宿愿”。其实，好死不如赖活啊，自由、幸福、安宁不值得他们用生命去换取。所以，他们只是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想来想去”“老是坐着想”，想象中的危险把他们吓坏了，终于，他们被“思想弄得衰弱了”。勇敢坚强的族人们开始胆怯了恐惧了，这恐惧甚至让他们准备把“自由献给敌人”，准备去做奴隶了。

逆境是块试金石，它能测出人性；苦难是面透视镜，它能洞察人品。

年轻勇敢的美男子丹柯出现了，他就是那个在危难关头振臂一呼的人。他说：

你们不能够用思想移开路上的石头。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不会得到什么结果的。为什么我们要把我们的气力浪费在思想上、悲伤上呢？起来，我们到林子里去，我们要穿过林子，林子是有尽头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我们走！喂！嘿！……

我喜欢这段话。

是啊，我们总是喜欢多想，想一切已经发生的和还没发生的。我们被已经发生的吓怕了，我们恐惧还没到来的，恐惧一切未知的。思想是必要的，但我们更需要的是行动。既然干不过“又强又狠”的敌人，那就另寻出路，去试试面对另一个还没较量过的敌人——林子。林子再可怕，也是有尽头的；世界再未知，但只要去探索，我们就能把未知变成已知。

在极度绝望的关头，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出现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是能很快征服大家的，族人们看着丹柯“闪亮着很多的力量如同烈火”的眼睛，马上说出“你领导我们吧！”一开始，大家相信他，于是能和谐地跟着丹柯走。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各种困难接踵而至，人们“疲乏透顶，勇气全失”“又倦又气”。并且，这林子真的有尽头吗？丹柯这么年轻，这么没经验，能把大家领到哪里去呢？人群中开始出现抱怨的声音，继而是审问，是咒骂，是威胁：你对我们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有害的人！你领导我们，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了，因此你就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丹柯确实年轻，虽然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快乐而安详”，但缺乏人生和社会经验的他显然没料到，人就是那极度自私而又怯懦的生物，一旦受尽了罪还看不到出路，他们就不但不会承认自己的软弱，反而会把怨恨转嫁到他人的身上去。人的劣根性在极端的环境里最容易被激发出来。

族人的忘恩负义，族人的抱怨乃至威胁让年轻的丹柯不舒服了，他同样有一股情绪在发酵，他挺起胸膛对他们大声说：

你们说，领导我们，我才来领导的。我有领导的勇气，所以我来领导你们。可是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对你们自己有益的事情呢？你们只是走，你们却不能保持你们的气力走更长的路！你们只是走，走，像一群绵羊一样！

这是一般人不被信任，且受到攻击时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了。但是，不行，丹柯是领导者，领导者不可以意气用事。领导者的领导艺术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说话的艺术。就像丹柯开始说的那段话，一直强调的是“我们”，意思就是我丹柯也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去突破困境。这样的话语，有亲和力，有道理，也有煽动性，所以大家才会“望着他”，让他领导大家。可这段话，把“我”和“你们”分得很清楚，先摘清了自己，夸耀了自己，再贬低了族人。哪怕说得再对再直率坦诚，但一味的指责谁愿意听呢？更何况还是在群情激愤的情况下，要知道，绵羊被激怒了也有可能暂时化身恶狼。

一位优秀的领导者，不但要有振臂一呼的勇气，还要让追随者看得到光明的前途，更要有容人的胸襟，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如此说来，“领导”这个岗位简直就不是人做的，这么高的要求。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在其位谋其政，不然，就不要做领导。

丹柯赌气的话语果然让族人更生气了，族人变得“跟野兽完全一样”，他们把丹柯“包围得更紧了”“为着容易捉住丹柯，弄死他”。

丹柯想通了，他不期望从族人哪儿得到宽恕，“他爱那些人，而且他以为，他们没有他也许就会灭亡”“他愿意搭救他们”。可是，在族人已经极度不信任的情况下，能够做什么呢？丹柯抓开了自己的胸膛，把他燃烧的心拿了出来，高高举在头顶。丹柯的勇气和决绝闪烁着光芒，这光芒比太阳更甚，这光芒照彻了黑暗，吓呆了族人。人们跟着丹柯着魔似的向前跑去，这个伟大的人的爱的火炬给了族人莫大的勇气。当勇气足够时，笼罩一切的黑暗逃跑了，阻挡一切的树林让路了，虽然还是有死亡，但却没了抱怨和眼泪。丹柯用他燃烧的心引领大家走出了树林。原来树林真的有尽头，原来树林的尽头真的是草原，原来自由还真的可以再属于他们。“暂时做稳了奴隶”的人们欢天喜地！

小说写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但没有，远没有，先驱者的命运总是悲壮的。骄傲的勇敢的丹柯“快乐地望着这自由的土地，骄傲地笑起来，随后他倒下来——死了”。

“充满了希望的快乐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死，也没有看到丹柯的勇敢的心还在他的尸首旁边燃烧。只有一个仔细的人注意到这个，有点害怕，拿脚踏在那颗骄傲的心上……那颗心裂散开来，成了许多火星，熄了……”

愚蠢的自私的怯懦的容易屈服容易沉浸于安逸没有原则忘恩负义的族人不但遗忘了勇士丹柯，而且践踏了英雄的心。一如鲁迅笔下的夏瑜，为拯救百姓而牺牲的夏瑜，成了红眼睛阿义捞油水的对象，成了刽子手康大叔谋利的工具，成了华小栓治痨病的药物，成了母亲夏四奶奶羞愧的根源……夏瑜是现实主义的丹柯，丹柯是浪漫主义的夏瑜。

鲁迅先生去世时郁达夫撰文说：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同样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丹柯是伟大的，这毋庸置疑，可族人们却不知去拥护、爱戴、崇仰。

丹柯是坚定执着智慧果敢、一心为公义无反顾的，可换来的却是族人们的审问围攻威胁践踏。

但生活毕竟不会让人绝望，鲁迅先生凭空要在夏瑜的坟头放一个花环；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丹柯倒下了，心的火星熄灭了，但草原上却会在雷雨到来前，出现蓝色的火星。

《伊则吉尔老婆子》是一篇神话式的、寓言式的深刻小说，其中的第三个故事《丹柯》更是把壮美的事物毁灭了给我们看。它洞见了人性的种种丑恶，也揭示了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种种艰难。这艰难主要来自人性。一切有关人的事情，都是复杂的事情。幸好每个复杂的时代里，都有丹柯这样的清流！

今天下课时，有位姑娘犹豫着问我：老师，值吗？丹柯值吗？

我说：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

 

 米喜有话说：又一周过去了。昨天收到从未谋面的文友寄来的润唇膏，今天收到老朋友捎来的青果，我自己还做了特别漂亮、特别好吃的发糕。今天有很好的太阳，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出去很远，远到青山遮挡视线。岁月，静好。这一篇，还是三年前写的，明天，我就要进入到这一课了；明天，接着发《再读丹柯》。在这样的时候，读这篇小说，有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