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说掰碎了读之读《桥边的老人》
每次都读《桥边的老人》,心头都有一种不适之感。原本以为,这不适是由于战争,由于战争对百姓生活的破坏。今天才知道,不是的,我的不适源于“我”和“老人”的对话。文中的两个人虽然一直在对话,但却从来都不是在说同一件事。
老人出现在一个很开阔的背景里,海明威一反常态,不厌其烦地来描述这个场景: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涌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扳着轮辐在帮着推车。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
这段文字颠覆了他的冰山理论,他既用了广角镜头,又用了特写镜头。
老人自然是重中之重。海明威没去描绘老人的长相,或者说小说中的“我”根本就没去注意老人的长相,只是因为在慌乱之中,在临时搭起的通向生的希望的浮桥边,大家——男人、女儿和孩子们——都急匆匆“涌过桥”逃命时,他却坐在路旁(男人、女人、孩子们,再加上老人,以及后文提到的老人的动物,战争,把一切都卷了进来),所以,他引起了正在观察这一切的“我”的注意。
可是,即便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没去看他的容貌,我只看到了他的钢丝边眼镜以及满身的尘土。他坐在那儿不走,他满身的尘土,所以我推测,他肯定走了很远的路了,这会儿应该是走不动了。
当“我”侦察完了对岸的桥头堡回来时,那慌乱的场面已经接近尾声了,车辆、行人都不多了,可老人还是坐在那儿,一动没动。“我”反正还得待在这儿执行任务,所以,就随口问了老人一句:你从哪儿来?
就是这句问话,开启了两人之间不在同一频率上的“共振”。
老人很自然的作出了回答,并且说的时候露出了笑容。“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老人是因为想到了故乡而高兴,而微笑。但这仅仅是我的理解,而在“我”根本不了解老人的情况下,“我”的理解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一个连“家”都没有的老人,恐怕“故乡”这个概念也并不会特别强烈,以至于一提到就要“微笑”。或许,是这一路上大家都疲于奔命,从没人理会过老人,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人理了,所以老人报以礼貌性的微笑呢?又或者,提到故乡,老人就想起了在故乡的生活,尤其是想到了和他的动物们朝夕相处的生活才微笑的呢?因为,老人在“我”没继续询问的情况下又说道:那时我在看管动物。
“我”果然听不懂老人的意思了。老人也知道“我”没懂他的意思,所以接着解释:你知道,我待在那儿照料动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
老人这话的潜台词是:因为要照看动物,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的离开是被迫的,我多么无奈和不舍啊。
可“我”还是不懂老人的意思,“我”寻思: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钢丝边眼镜的人怎样看也不像是牧羊或管牛的人,倒是有点像个布道传教的牧师(如果老人的身份真是个牧师,那小说的控诉意味就更强烈了)。所以,“我”得找个答案,继续问:什么动物?
老人摇着头回答了“我”的话。老人的摇头,是对动物的不舍“唉,我只得把他们撇下了”,也是对“我”的不理解的不满意:关键不在什么动物上,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问题是我没办法再照料它们。战火逼迫我离开了那些鲜活的、柔弱的和我相依为命的生命。
“我”显然对老人的话不是很感兴趣,“我凝视着浮桥,眺望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着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着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的爆发,而老人始终坐在那里。”
“我”可能是一个侦察兵,也可能是一个战地记者,不管是哪种身份,战场才是“我”的主场,“我”都期待“第一阵响声”。在等待的难捱里,能有一个人聊聊天,也是不错的,所以,“我”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动物?“我”的关注点其实根本不在动物上,“我”只不过是顺着老人的话随意问的。
老人的回答却是极其认真的:一共三种,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这些原本就是老人的家珍啊,所以他立刻就很自然地数了出来。我们不妨把动物们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不管是山羊、猫,还是鸽子,都是没有攻击力,也没有自保能力的温驯动物,都是人类的好朋友,其中鸽子还被人们看作是和平的使者。可是在炮火之下,不但是人,就连动物植物生物甚至是微生物恐怕都不能幸免。
“我”接下去的问话更暴露了“我”和老人的不同频率,“我”和老人的对话是错位的,我接着问的不是这些动物怎么样,而是“你只得撇下它们了”这句老人早就说过的话。
两个人的对话终于有了一次交集。老人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理解他的担忧和无奈的人“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个上尉叫我走,他说炮火不饶人哪。”
“那个上尉”,兴许就是一个和“我”一样还有几分人道主义热心肠、又恪尽职守的人。但其实,“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这个老头有些奇怪啊,一个劲地讲动物,难道他没家人吗?问出这句“你没家”的时候,“我”还是“边注视着浮桥的另一头,那儿最后几辆大车正匆忙地驶下河边的斜坡”,“我”的注意力其实从一开始起就没真正放在老人身上过。“我”在工作,“我”要关注的是战事推进到何种程度了,“我”要侦察的是周边群众撤退的情况。
老人在用“没家”两个字俭省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后,又执着地把话题引回到了动物身上:
“没家,”老人说:“只有刚才讲过的那些动物。猫,当然不要紧。猫会照顾自己的,可是,另外几只东西怎么办呢?我简直不敢想。”
可“我”的注意力一直就不在老人身上,更不在动物身上,“我”想聊的只是“我”所关心的事物。所以,“我”和老人的对话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和频率上(小说中写到的这场战争是1936年7月爆发的西班牙内战,是在西班牙共和政府军和法西斯佛朗哥的叛军之间展开的一场激战)。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再也走不动了。”
“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说,“如果你勉强还走得动,那边通向托尔托萨的岔路上有卡车。”
“我要待一会,然后再走,”他说,“卡车往哪儿开?”
“巴塞罗那。”我告诉他。
“那边我没有熟人,”他说,“不过我还是非常感谢你。”
作为军人,“我”想知道人们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可是于老人而言,政治和他是不相干的事情,战争不过是上层人士为了争夺权力和利益的游戏,百姓是被无辜裹挟的对象。他已经七十六岁了,还能活几年呢?能赶上卡车,能安全到达巴塞罗那又怎样呢?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那些相依为命的动物的陪伴,人生的意义又在哪呢?
他疲惫不堪地茫然瞅着我,过了一会又开口,为了要别人分担他的忧虑,“猫是不要紧的,我拿得稳。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另外几只呢,你说它们会怎么样?”
“噢,它们大概挨得过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边说边注视着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经看不见大车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们怎么办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为要开炮了。”
“鸽笼没锁上吧?”我问。
“没有。”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嗯,当然会飞。可是山羊呢?唉,不想也罢。”他说。
“要是你歇够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来,走走看。”
“谢谢你。”他说着撑起来,摇晃了几步,向后一仰,终于又在路旁的尘土中坐了下去。
两条平行线推进到这里终于开始改变了一点方向,“我”这条线终于开始向老人那边倾斜过去了,在老人反复的诉说之下,“我”终于开始理解了老人的担忧。所以,我们的谈话才算有了交集。
每次读到这里,老人茫然的样子都仿若眼前,老人为何会茫然呢?为自己未知却已知的前途,为动物们未知却已知的命运,为自己被裹挟的境遇?
“我”的工作完成了,远处的河岸已经没有大车了,该撤退的人都撤走了,“我”也该离开了。对于这个在战争的逼迫下,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走了十二公里,沾满一身尘土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有着“我”的人道主义同情,在“我”离开之前,“我”也催他离开,“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留在这一点生的希望都没有的地方。可老人的命运基本已经是确定的了。他,力气全无的他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奔波了,他甚至都放弃他的挣扎了,他仅剩下了一点不甘,一点不愿,一点怨,一点恨。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老人的絮叨,老人的木然,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她也一遍遍地讲自己所担心的痛苦,可听的人想听的和她想讲给别人听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讲的人想通过他们的讲述获得共鸣,能让别人理解他们还可以言说的痛苦,但听的人想获得的只是自己精神上的某一种快感,比如,鲁镇上的老女人们只是想从祥林嫂的痛苦中咂摸出自己的幸福来,她们听完后“满足的去了”。“我”虽然和鲁镇上冷漠麻木的人们有着天渊之别,但“我”对老人的理解也有限得很,因为谈话进行到这时,“我”才真正开始理解老人的痛苦。小说接着写了“我”的心理活动:
对他毫无办法。那天是复活节的礼拜天,法西斯正在向埃布罗挺进。可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法西斯飞机没能起飞。这一点,再加上猫会照顾自己,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幸运吧。
我所能知道的、理解的老人的“幸运”,是大轰炸因为天气的原因不会立刻发动,是老人心心念念的猫会照顾自己。可这时的老人,对一切都不在乎了,甚至是他的动物,他已经木然了,他的心灵世界已经坍塌了,他的痛苦已经无法言说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活了七十六年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生活于他而言已经够艰难的了,为何连他最后的一点心灵寄托也要夺走呢?
战争,摧毁的不仅是老人的身体,更是老人的心灵。而老人,不过是所有战争难民中的一个个例而已。
米喜有话说:又要开始学习《外国小说欣赏》了,《桥边的老人》是第一篇。把这篇三年前的解读找出来,以期给正在学习这门课程的孩子们一用。网络课堂的不便,有切肤的体会了,毕竟,一个月了。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按一按,关注我
米喜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