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梅老头儿”

“梅老道”是师兄师姐们私下里对他的称呼，因为他的名讳为“梅俊道”；我则叫他“梅老头儿”，九江人习惯把自己父亲称为“我屋老头儿”。梅老师于我，是一个不亚于父亲的存在。

别看梅老师对谁都笑呵呵的，他其实很严厉。我不是个乖学生，上课时，除非我特别感兴趣的内容，不然，思维跑野马、精神逍遥游的时候是极为常见的。那天，把一张写满字迹的长纸条贴在同学的背上之后，我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得肩膀直抖。同桌注意到我的异常举动，正欲开口，却不料梅老师一个粉笔头砸将过来，如箭矢般射到我身上。我抬头，只见老师眼珠微微上翻，越过厚厚的镜片睥睨着我，一句念白从他嘴里飙出：“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偏这点花月情根，放它不过么？”当时，老师正在讲的是《桃花扇》，这是张瑶星道士在栖霞山白云观里对重逢的侯方域、李香君二人的一声断喝。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梅老师的眼睛也微微眯起，有些佝偻的上半身一顿一顿的，一丝隐约可闻的笑意从他黄黑的牙齿间悄悄逸出。我也跟着浑笑了一通，倒是老实了不少，眼睛盯着老师，随着他的手势浑身晃动。

梅老师的课我其实是很爱听的，尤其是他吟诵诗词的时候。走上讲台后，我必给我的每一届学生吟诵陆游的《书愤》。当我读到“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时候，我会学着老师的样子，闭上眼睛，晃动脑袋，从丹田开始运气，让气流在胸腔里游动，让声音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哪！老师在这一句的后面加上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哪……”，一股壮心未遂、功业难成的悲愤之气便随着这个“哪”字充盈着整个教室。回过神来的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被我的情绪感染的我的学生也铆着劲儿拍红了手掌。

在老师的影响下，我和同学们都背了不少诗词。每堂课前的背诵时间，同学们都摩拳擦掌，把手举得高高，更有甚者，站着等老师进教室。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教室门口，背诵的声音也就随之响起。“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一字不落背《长恨歌》的是我的室友王同学；我背的是朱东润《古代文学作品选》上面所有辛弃疾的词，“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的沉痛愤懑，我居然能感同身受；我们班的郭同学，毕业后，考上了南京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后又做了北京大学的博士生。

我的心底里，还深深藏着一件让我难以启齿的事。那一年的古代文学期末考试，我没来得及提前准备。梅老师出的题里向来有大段的默写，以他对司马迁的崇尚程度，《报任安书》里“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以下三段内容，极有可能就是要默写的段落。可我，还没背熟。所以，考试的那天早上，我还在边抄边背，背完后顺手就把这写得密密麻麻的两张纸塞在了棉袄口袋里。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件带帽的牛仔棉袄，宽宽大大的，口袋里可以放下我所有的考试用具。

拿到试卷一看，果不其然，真有这三段的默写！我立刻把这作为下手的第一道题，可写到“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时，我不能确定，到底是“舒其愤”还是“抒其愤”。按意思来解，应该是“抒发”心中的愤懑，可我依稀记得老师上课时特意强调过这个“舒”字。我挠了半天头，终是被阻挡在了此处。头发都被我拽掉一大把之后，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不是有两张纸在口袋里吗？偷偷拿出来瞄一眼不就结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看其他的，就这一个字而已。天人斗争了半天之后，我看看讲台上正在假寐的监考老师，抖抖索索地把左手伸向了口袋。指尖刚刚碰触到纸的一刹那，一个轻微的声音在我的头顶炸响“你在干嘛呢？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把手伸到桌面上。”我抬头一看，监考老师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我的身边。

“老，老师，我没干嘛，手，手有点儿冷……”我立刻把手从口袋里抽离，并放在了课桌上。老师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半天，才慢慢踱开。我不知道这一场试是怎么考完的，我只知道，全程，我的脸都烧得生生作痛。出了考场到了宿舍楼后，我看看左右都没人，赶紧把那两张纸拿出，撕碎，埋在了垃圾桶的最下面。想想，我还是去了老师的办公室。梅老师拍拍我的头，说：“没事，丫头，老师知道你的。”老师没有多余的话，但眼睛里的信任，没加丝毫的掩饰。那一张被我涂改得不成样子的试卷，老师给我判了87分。这个分数，现在还会在我眼前闪烁。

“来来来，女儿，你送梅老头儿回家。”毕业聚餐后，脚步有些漂浮的梅老师指着我说。

我吐了吐舌头：“您怎么知道？”

“哈哈，你呀，可不就是我女儿！”

毕业前，老师送给我一本书，书的扉页上，他工整写着：

米喜同学雅正

梅俊道

这本书，在我东奔西走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让我不敢懈怠，不至气馁。

米喜有话说：这个暑假，过得很充实，七月八月各外出一次，读了几本书，写了两三万字。但写出来的，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发在公号里。谢谢您，亲爱的朋友，一直不离不弃。偶尔点开公号，发现订阅人数还在增加，我就很惭愧，觉得特别对不起大家的厚爱。有朋友担心我不写了，不，这是我除了教书外最大的一个爱好，我不会放弃的。明天就要上班了，所以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发一篇才是。马上就教师节了，谨以此文提前祝福我所有的老师以及所有的同仁，教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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