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读《庄子》的,虽然从来都读得似懂非懂,虽然至今仍一知半解,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
因为喜欢,所以我会一再地去读;因为喜欢,所以每次上课讲到《逍遥游》时,我都特别兴奋。曾经有学生给我发短信,说晚上做梦,梦到我在给她们讲《逍遥游》。如此说来,当时的课还是感染了他们的。但我也知道,感染他们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庄子和他大胆的想象、瑰丽的思想,又或者,是那种逍遥的境界让他们神往了。
但凡生活在俗世中的人,恐怕就没有不渴望自由无碍的逍遥状态的。究其原因,自然是现实处境很不逍遥,也无法在现世里获得逍遥,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心灵的逍遥。问题是,如何才能“逍遥”呢?庄子认为,要“无所待”,也就是不依靠不凭借任何外在的事物。那么,又要如何才能做到无所待呢?庄子从天地万物都“有所待”说起。
每每开始读“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时,我都沮丧我想象力的贫乏,因为我实在无法描摹,鲲鹏的大,到底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鱼怎么就能变成鸟?它们,是鱼和鸟的形状吗?或许,大象无形?大概,庄子一开始就想告诉我们,不要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判断无限的世界。因为,在我们所能感知的世界之外,很有可能还有非常广阔的、甚至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的存在。民间向来有“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鲤鱼跳过龙门,就变成了龙。鲤鱼可以变成龙,鲲应该也是可以变成鹏的,世间万物皆有互相转化的可能。
《齐谐》中对鹏的记载,着重在鹏飞往南冥时的情形。庄子问:人们由下往上看,看到的“天之苍苍”,是天空本来的颜色吗,还是因为凭借我们的肉眼根本就看不到它的尽头,所以,也就不明了它真正的颜色?那么,大鹏鸟飞到高空,往下看,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形?所处位置,所立足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事物或者说看到的事物呈现出的样子也就不一样。所以,不要仅仅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不要轻易用自己少得可怜的经验去判断世界,不要做那个摸象的盲人。这个世界上,很可能真的有鲲有鹏,并且,鹏由鲲转化而来。
总觉得庄子在写作此文时,是在偷笑的:我所讲的这些,你们恐怕是不信的。但你们从来都不过如此,不信眼前人,却会信书,信古人,信名人。所以,我就按你们的喜好,再三再四地告诉你们,这是书上记载的,这是商汤说的。这样,你们肯定就信了。
不能不说,庄子是极了解人,也极会忽悠人的。当然,他更会讲故事,他把那些看起来不可能的故事讲得有条理合逻辑,他把他的思想藏在了他的故事里。他告诉我们,大鹏鸟要飞向南海,是要凭借一定的外界条件的,那就是“海运”,是足够大的风,因为它的身体庞大。也正因为如此,除了要有大风,还必须有足够大的空间,这样才可能无所阻碍地真正开始飞行。这个空间,只能存在于九万里的高空。
可这一点,蜩与学鸠是理解不了的。这两只小东西,从来就飞不高,又如何能知道大鹏鸟的飞行所需要的条件呢,更别说理解大鹏鸟的志向了,正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它们自身的条件,尤其是眼界和经历局限了它们。它们不知道,想要成就多少,就必须在积累阶段付出多少。目标,决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动物是如此,人其实也不例外。一些有才能有德行的人,他们看待自己,就像蜩与学鸠、斥鴳一样,觉得自己很好了,满足得很。宋荣子是不为外界所干扰之人,他能明确自我和外界的分界,能辨别荣耀与耻辱的界限,他不会汲汲于世间的成就。但宋荣子还是有他达不到的境界。他虽不为外界干扰,不汲汲于成就,但他还是会嘲笑那些自我满足的人,会刻意去区别内外、辨别荣辱。所以,他和小鸟们其实差不多。
话又说回来,某一事物,没经历过没见过,要去理解,困难自是不小。小和大的分别就在于此:小无法理解大。但其实,理解不了,关系不大,问题的关键是,小和大是无须比较的,命长和命短都有其价值,生命自信自足就好。不妄自菲薄,也不嘲笑他人,更不拿自己当尺子去量别人。
宋荣子“犹有未树”,他还是不能做到“无我”;列子“御风而行”,能利用自然规律,能御风而行,但若是没有风,他的行动恐怕也不能那么自如。他们都还是“有所待”,有待则不得逍遥。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得逍遥呢?无己、无功、无名的至人、神人、圣人;忘却自我,忘却利禄,忘却名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无穷”的人。也就是说,顺应天地的常道,把握自然界的变化规律,遨游于无穷境界的人,才能真正享受逍遥游。
苏轼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确实,我们往往把自己、把功名利禄看得太重,所以,我们的生命总是被种种外物占据,所以,我们活得很累。孔子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不但我们常人很难做到生命自足,就连古圣贤们也往往是在现实社会中碰了壁,才想着放下身外的一切,回到自身。庄子告诉我们:无须比较,不必嘲笑,顺应规律,自信自足,我们才能真正享受到生命的乐趣。
许由应该做到了,当尧想把天下让给他的时候,他告诉尧:自己所需,不过是一根用以栖身的树枝,能把肚子灌满的河水罢了,天下于自己,没有任何用途。
肩吾告诉连叔,说接舆的话大而无当,不近人之常情,让人听了又惊又怕。“套中人”觉得,不合规矩的事是不可思议的;保守的人觉得,没看到过的事物不但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是让人害怕的。但谁敢说我们不知道的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呢?外太空那么浩淼,人类的目光所及的距离是多少,人类的足迹能到的地方又有多少?
肩吾之所以不信,恐怕是这位神人太完美了:首先,他的外观形体太完美——肌肤如凝雪,柔美如处女;其次,他的生活方式太完美——吸青风、饮甘露,乘云气、御飞龙;再次,他的能力太完美——心神凝定,就能五谷丰收。如此,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啊,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存在?这里所反映的,恐怕也是人们的一种“酸葡萄”心理,这世上真有这么美好的超出我那么那么多的人物存在吗?若真有,那我活个什么劲?
连叔毫不留情地指出肩吾是心智上的耳聋眼瞎。肩吾理解不了接舆的话,想象不出那般的神人,是自己见识的不足,而且心胸也不够,所以不能接纳自己的认知以外的东西。连叔说:这样的神人不但存在,而且他和万物没有截然的界限,他不会分神费力去管理天下的庸庸碌碌的俗事,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得了他。这样的人,是“丧我”之人,他无己、无功、无名,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影响到他。这样的人,才真正进入了逍遥游的境界。
惠子和庄子的辩驳围绕大用与小用展开,大事物的大小用,小事物的小大用。事物的大小用不仅在事物本身,更在于用事物的人。大瓠在惠子的手中一无用处,就像不龟手的药物在宋人手里只能用于漂洗工作,在“客”的手里却能帮助打胜仗一样。药还是那个药,但用药的人不同,用药的方法不同,所用的地方不同,最主要还是用药的思路眼界不同,因而,药发挥的作用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庄子说惠子“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心被堵塞了,自然想不到更多。
肩吾也是惠子这样的人,心被堵塞了,所以不能理解接舆的话,不敢或是不能想象世间有那样的神人。惠子想要嘲讽庄子的言论大而无当,却暴露了自己眼界的不开阔。惠子又说大却不合规矩常理的樗树,他用这个来嘲讽庄子的言辞大而无用。庄子同样打比方,他用的是野猫、黄鼠狼、牦牛,不管小的还是大的,自己把握不好自己的特点,分不清外在的形势,那就终不免一无用处甚或是丧命。樗树那么大,若是把它种在虚寂广漠的土地上,人们则可以在它的下面悠游自在了,而它自己,因为无用,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会来伤害它了,所以它又怎么会有烦恼呢?
在庄子眼里,惠子和肩吾是一类人,都理解不了那些大的言论;在惠子的眼里,庄子和接舆是一类人吧,都说些大而无当的话,世间能有大至不知其几千里的鲲鹏吗?在庄子自己看来,他该是连叔一类的人吧,他们都能想到都能理解别人理解不了的事物。
庄子认为,自身修炼的最高境界是:丧我、无用。忘却自身,于世无用,就没有什么能干扰得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得了自己。无己、无功、无名方能成就为至人、神人、圣人。恐怕通透如庄子,觉得自己也是达不到逍遥游境界的,所以他要有这一番的阐述和辩驳。也许,这就是“两个”庄子在打架。
世间万事万物,大至鲲鹏,小至蜩与学鸠;长寿至冥灵、大椿,短命至夭子;潇洒至宋荣子、列子,拘谨至各个领域中的有能力的人们,皆不得逍遥游,因为大家都“有所待”。大又如何,小又怎样,均有所待,均不得逍遥;大用又如何,小用又怎样,只要“有用”,就都会有被使用而至命丧的危险;能尽最大可能发挥事物的作用又如何,不能看到事物的用处又如何,只要想着去用事物,那就是“有所待”。
唯有努力修炼,修炼至“忘我”,才能无所待;修炼至“无用”,才没有死亡的威胁,这些,才是通往逍遥游的正途。这是乱世的生存宝典,是保全性命的不二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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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喜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