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它读了三遍。
它不是一篇没有瑕疵的小说,甚而,有些败笔,比如,男主人公昆生坐牢的部分,作者用了满不在乎甚而有些轻佻的语言在写。我虽然试着猜测他可能是在用黑色幽默对抗那个荒唐年代,但我还是很不喜欢这种“缺心眼”般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它和全文的朴实真诚完全不搭。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它。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事物。
伽达默尔说:“理解一个文本就是使自己在某种对话中理解自己。所有的理解最终都是自我理解。”确实,我们在欣赏品鉴某一个文学作品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阅读我们自己。因为,归根结底,“每个读者,归根结底只能读到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马塞尔·普鲁斯特)日常阅读时,经常会遇到作品中的某一点轻轻碰撞或是狠狠撞击我的时候,这种碰撞或撞击,就是我喜欢并理解一个作品的开始。当然,我只可能在某个(些)点上与作者发生交集产生共鸣,不可能与作者完全重合。所以,我读到的《两个人的电影》,未必就是作家钟求是想要表达的《两个人的电影》。我和他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和昆生更不是。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小说中读出了自己的一些隐秘心理,继而又理解了自己,理解了他人。
钟先生很会讲故事,他稳稳地控制着叙述节奏,不紧不慢甚而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其实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正如他所设置的那样,这就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男人在“打捞”他的过往。回忆中,一切苦难都那么平淡,一切美好都那么幸运。这种被记忆过滤了的真实,也是一种人性的真实,它只指向人性的美善。
钟先生的语言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他的动词用得特别又贴切,有很强的动作感和画面感,能一下就把人带入情境;他的比喻就地取材,当时场景中有什么就用什么来打比方,既独到又和整个环境契合一致。这些,都是这篇小说抓住了我的原因,但都不是主要原因。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去细细阅读它的理由是,这是一个特别感人特别无奈又特别能引人思考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里,有一代人的爱情观,有一类人的爱情向往。
“再没出息的人也是攒着年头的”
“我是个平淡的人,周围的人都这么认为”,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貌似既为小说的男主人公定了一个调,也为整篇小说定了一个调: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平淡故事。但这只是表象。昆生的身份虽然简单——前小学老师,现报亭店主,但“再没出息的人也是攒着年头的,有了年头就有了历史”。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哪怕表面上再平淡无奇,但只要在生活的洪流里摸爬滚打过一些时日,那他就会在“心里装着许多事”。老昆生似乎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波澜不惊;但他其实和我们又有些不同,他内心丰富、感情细腻,他的人生更是跌宕起伏。
昆生对小说女主人公若梅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但为若梅结婚时那回眸一笑而怦然心动,而且说若梅“是个念过几年书还喜欢讲究的人”。若梅的丈夫叫大奎,是一个不够聪明,比较粗俗的军人,他“曾是院子里令人头疼的小子”“因为捏着贫农的成分,被送到了部队上”。若梅和大奎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小说没有交代,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在当时是普遍现象。这一桩看起来令人艳羡的军婚,因着两人性格的完全不同,注定不会有表面上的那般和谐美好。
昆生和若梅的交集源于他们同住一个大杂院;也源于若梅是一个对生活有讲究、对爱情有憧憬的军嫂,经常要写家书;还源于昆生是小学老师,有文化。而他们的故事真正开始并能延续下去的媒介是电影。看电影,是若梅单调贫乏生活中的浪漫行为,因为电影意味着文化,意味着情怀。但电影,它是显现在荧幕上的生活,它只可能发生在一个特定的“空间”里,它和现实生活有不可逾越的差距。而且,在那样的年代里,看电影只能是偶然的行为。这是一个隐喻,它预示也界定着昆生和若梅故事的性质乃至走向。爱情,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是一个超出于生活之外的事物,是一般人不能企及的东西。昆生和若梅的故事,和现实生活无缘,它只能是两个人各自的念想。
从1975年的《卖花姑娘》开始,昆生和若梅一共看了36场电影,这其中,《刘三姐》是若梅一个人看的,若梅去世之后的八年里的那八场是昆生一个人看的。这一年一场而累积起来的36场甚至将来还会有的更多的电影,就是昆生和若梅“攒着”的“年头”,是他们不愿说给别人听而只“掏给自己听的”故事。
电影这个媒介,让昆生和若梅互生情愫,也让他们的故事浪漫地继续下去,但同时,还让昆生进了监狱,离了家乡,离开了他们曾经的生活圈子。这个故事,只能发生在陌生的地方,它不能为熟悉的人知晓,它不符合世俗道德。但同时,它又是那么的美好。若梅对昆生说:
我是过平常日子的人,日子里掺着杂碎,这个烦那个恼太多了,隔一会儿就会遇着累人的事儿,可累人的事儿再多,也挡不住一个日子的到来。这个日子可以看电影,可以跟你待在一起说说话,这多么好呀,比过年还有味道。真的,一年中有这么一天在前头等着,我心里亮敞多了。 钟求是《两个人的电影》
生活中,有几个人的日子不是平平常常的?轰轰烈烈即便有,也不是平常人能够并且愿意消受的。所以,能有一个这样的“精神透气孔”,能和一个心心相印念念不忘的人一起爬一回公园的小山,吃一碗馄饨喝一瓶啤酒,看一场电影,背着走一段路,好好说上一天的话……有谁会不向往呢?
有位朋友说,让若梅得病死去是一个败笔,为何非要把人写死呢?我说,不是作者把人写死,而是我们每个人都非死不可,不过是寿终正寝和因病而死的区别罢了。昆生和若梅,终究没可能每年都一起看一场电影。龙应台在《天长地久》里讲到她的一个老闺蜜,七十多岁时交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度过每个周三。但某一年的某一个月,男友连续两周都没赴约。在焦急、忧心、不安等种种情绪都纠缠过她之后,她才辗转得知,男友去世了。两个人的温馨周三,随着一方的逝去而变成了一个人的孤独周三。命运在给我们一些什么的时候,必然也会从我们这儿夺去一些什么。它很慷慨地把昆生给了若梅,也就必然会很残忍地从若梅这里夺去一些东西,比如健康,比如生命;它让昆生遭遇了牢狱之灾,也就把他一直渴求的若梅赐予了他。命运,从来都是守恒的。
钟求是先生在他的创作谈《爱命运》里说:
两个最普通的人,过着最普通的日子,但他们的生活比别人多了一点点东西,这就是每年两个人见一次面,看一部电影。因为有这么一天在前头等着,他们的心里就有了一道秘密的亮光。这道亮光打在岁月里,岁月便不再平淡,不再难熬。他们就这样走过了一生。命运真是大气又公平的,命运给了他们苦难,同时给了他们安慰;命运给了他们最普通的生活,同时给了他们最独特的快乐。 钟求是《爱命运》
所以,让我们都感念命运,感念它给予我们“年头”和“故事”,给予我们健康的身体和安宁的家庭生活,虽然,它定然也会同时给我们平凡、平淡、挫折、磨难……但不管怎样,让我们都像若梅和昆生一般淡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吧,不怨天不尤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爱方式”
昆生和儿子布望,若梅和女儿念念,昆生和念念,这两代人之间,说不到一起去,他们是隔阂的。布望和念念对父母的评价,念念和昆生的错位对话,都诠释了这个事实。昆生说:说白了,我不相信儿子能弄懂我的老事儿,毕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甲乙丙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爱方式。
于向往和珍惜爱情的人而言,尊重,是爱的前提。若梅和大奎的婚姻是军婚,军婚在什么年代都是受保护的,昆生本就因为“破坏军婚罪”坐过三年牢。即便不是军婚,在当时的时代氛围里,又有几个人能担得起出轨或是破坏人家家庭的重责?若梅不能让昆生、也不能让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所以,若梅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和昆生的故事进入日常生活。我们现今的生活中,有多少人为了孩子、为了面子而凑合一辈子,又有多少名存实亡的婚姻?在传统意识根深蒂固的国民心里,将就是一种美德,突破则定然要被唾弃。即便是在国外,《廊桥遗梦》里的弗朗西斯卡,也只能满心凄苦地在漫天的大雨中看着同样是恋恋不舍的罗伯特渐行渐远。更何况是那个年代的中国的偏远小镇上呢?
昆生和若梅在唯一一次发生关系后有一段很耐人咀嚼的话:
若梅先开了口,她说:“这次没看上电影,却睡在了一起,事先没想到呢。”我说:“这样……好吗?”若梅说:“又好又不好。”我说:“好是什么?不好又是什么?”若梅说:“好是你抱住了我,你的泪水滴在了我身上。”我说:“不好呢?”若梅说:“刚才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咱们这样做了,岂不是证明以前给你的判决是对的吗?”我愣一下,说:“你知道的,那次咱们并没做什么。”若梅说:“可现在做,等于把证据给补上了。我是指在咱们心里。”我说:“这么说你后悔了?”若梅说:“我不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我说:“可你口气里有不安呢。”若梅说:“不是不安,是不踏实。”我说:“不踏实就是不安。”若梅说:“这么说也可以。” 钟求是《两个人的电影》
若梅说的“好”,是因为有情人终于在了一起,她终于和昆生合二为一,她终于补偿了昆生;若梅说的“不好”,是因为在世俗的眼里,他们这样做就等于坐实了罪名。所以她既开心又不安。若梅要的,从来都只是纯粹的爱情本身,而不是任何由爱情而来的附属物,不是物质,更不是肉欲的满足。
昆生努力践行了若梅一年只在一天联系的要求,1975年之后的每一年,哪怕再心急如焚,哪怕是到了若梅家的楼下,昆生也没去敲若梅家的门。除了7月30号这一天,他从未真正出现在若梅的现实生活里。若梅自己也做到了这一点。他们双方儿女的名字——念念不忘——虽然暗藏了他们关于爱情的所有想法,但儿女却压根不知道父母的故事。他们孩子气地把记录美好过往的照片埋在公园的树林里,又虔诚地把深切的爱恋埋在最深的心底里。
保护,是爱的第二重要义。他们保护的,不仅是对方,也有自己的家人。不进入彼此的日常生活,便可能将对现实生活的伤害减低到最小的限度。
对昆生和若梅来说,爱情的第三层含义,是惦念,是守护,是用一起看电影这一仪式去纪念,是用一辈子去回味。若梅去世后的若干年,昆生还是一年年地准时坐在五马电影院里平静而投入地看一场电影。昆生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看电影,因为,这是两个人的约定,也是两个人的电影。
爱情对于昆生和若梅来说,是神圣的,是值得尊重和珍惜的,是精神的透气孔,是一辈子的“憧憬”,是若梅用尽所有去守护的,是昆生用一辈子去惦念的。它和现实生活,并无多大的关联。它对于生活在思想禁锢、生活贫乏年代里的人来说,是命运的额外恩赐。而之于昆生的儿子布望他们这一辈人来说,爱情则是家常便饭。布望在一年之内带了两个女朋友回家,他换女朋友和换衣服差不多。外表平淡的昆生,有着丰饶的情感世界;生活轰轰烈烈的布望,内里可能反倒是平淡茫然的。“人的内心辽阔而诡幻”(钟求是),当然,布望不停地换女友,兴许也是在追逐真正的爱情。物质匮乏年代里,爱情也稀缺,所以愈显珍贵。物质匮乏年代里,精神却异常丰满;物质丰富年代里,什么又都稀松平常。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悖论,一个可能永远无解的悖论。
有人说,从婚姻的角度看,昆生若梅背叛和伤害了家庭。我不想喊口号,说什么真爱无罪,但我真切地认为他们没有伤害家庭,也没有背叛婚姻。有的时候,婚姻和爱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他们忠诚于各自的现实生活,只不过又同时给了自己一丁点儿空间,在心灵的最深处苦苦守望着给平凡生命带来异彩的爱情。它只是最普通、最卑微、最为命运捉弄的底层人物生命中的一抹亮色。与其说他们深爱着对方,不如说他们深爱着“爱情”,这种人类最伟大也最美好的情感。他们通过爱爱情去爱生活、爱生命,也爱命运。
钟求是先生说:“在眼下这个世俗的社会,有二奶小三,有闪婚离婚,但也必须有最干净的爱情……很多人不讲爱情了,但总有一些人坚持着爱情的。这种爱情与婚姻无关,与时间无关,它只是一种特别舒服的东西,让人安静和安心。”
时代在变化,在前进,但有些东西,似乎又倒退了,比如人们对爱情的态度。在这个二奶小三遍地的年代里,布望们用游戏的态度面对异性面对感情,他们理解不了昆生们的执拗和固守;昆生们也不愿意把自己珍藏的过往拿出来让年轻人嘲讽嬉笑。钟先生用心良苦,他想告诉我们,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爱观,但爱情,总归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是生活的盼头和亮光,千万要相信爱情,而不是亵渎它。
感谢钟先生打造出了“那么丰满,那么湿润,那么恒久、倔强和纯净,那么旧又那么新,同时又那么撕心裂肺”(贺绍俊)的爱情故事,让我和一种苦难平淡琐碎又美好幸福丰润的人生相遇,让我得以审视离我很近又很远的爱情生活。
钟先生的担心是对的,因为在一些人眼里,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再稀有和珍贵了。但我想,那不能代表全部,相信人们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是永远也不会变的。因为爱情,它不分年代,不分贵贱,它是天赋的“人权”;而爱人,则是人的本能。
米喜有话说:去看这篇小说啊,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