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短小精悍的马云化身为武艺高强的马师傅,出现在了微电影《攻守道》里。和吴京对战前,马师傅一字一顿说了一句台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见吴京听不懂,他接着解释“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看到这里,我大笑出声,我忖度,苏轼要是在世,恐怕要被气笑:爷这么豪迈雄放的诗句,到你这儿就成了这么个意思?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出自苏轼填于黄州期间的一首词,这首词叫《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张偓佺即《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张怀民,怀民和偓佺都是他的字,他名为梦得。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张怀民被贬黄州,寓居在承天寺。此时,苏轼已在黄州待了三年有余。两个“闲人”一见如故,共同的心胸志趣和相似的遭遇让他们成为了莫逆之交。
张怀民被贬黄州后担任的是主簿之类的小官,但他心胸坦然,不以贬谪为意,公务之暇,常以山水来怡情悦性。为了更好地览江山之胜,他在长江边上建了个亭子。此举大得苏轼苏辙兄弟赞赏,苏轼欣然为其所建的亭子命名,并且填了这首豪迈放达的词;苏辙则写下了洋洋洒洒的《黄州快哉亭记》。此事,苏文中有记录:
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苏轼之所以给亭子取名为“快哉亭”,是因为坐在亭中,长江周边的壮丽景致可以尽收眼底,实在叫人畅快不已。这,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层原因。
我们都知道,黄州之于苏轼,是九死一生之后灵魂的喘息之地,更是幽禁身体皮囊的蛮荒之地。在这个地方,他是极难有所作为的,因为朝廷不允许。但是没关系,闲人自有闲情在,正因为“闲”,正因为不被官场名利缠绕,他才有机会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成为江山风月的真正主人,甚而完成自身的升华和超越。身处庙堂、身陷缧绁,怎可能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明月在天、人影在地的闲景呢?
但这个超脱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他的挣扎和努力,表现在他的很多诗词中,比如这首《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苏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细读这首词作,我们不难发现,苏轼的情感,有一个由低沉而振奋的变化过程。上片,烟雨凄迷,山色朦胧,孤鸿杳杳而没。下片,风平浪静、澄澈如镜的江面突然狂风大作,继而波浪翻滚,似要把那驾着一叶扁舟、须发全白的老渔翁掀翻。
身处黄州的苏轼,就恰如这被风浪肆虐的老渔翁。突遭那飞来的横祸,差点因之而丧命,苏轼是凄惶的。刚到黄州之时,他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他说“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他说“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他甚至在给友人的信中频频说到要慎言慎行,他似乎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农夫般的闲适生活虽然很惬意,但到底和一向积极用世的心襟是相违背的;不用操心政事虽然很洒脱,但被看管被软禁到底是缺失了放飞身心的自由的。所以,他的笔下才会频频出现“孤鸿”。 据统计,在他的362首词作中,“孤”字出现了36次,“鸿”字出现了9次。
“鸿”原是自由的象征,“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可“孤鸿”却不然,“我今漂泊等鸿膈,江南江北无常栖”,它是漂泊无依、惊恐不安的。“杳杳没孤鸿”,它又是超然物外、自由自在、高举独行,为苏轼所羡慕的。
黄州自然也是有其独特之处的,它离京城遥远,又在山水之间。滚滚长江,不舍昼夜,汩汩滔滔;壁立千仞,亘古如斯,不因天地风云而变幻。
快哉亭周围的景致更是叫人爽心悦目。亭外,夕阳染红江面,水天一色;亭内,油漆新刷,色彩清丽;长江水面如镜,平静澄澈,苍翠的山峰倒映其间,清晰可辨。
如此自然,如此庄周所称颂的“天籁”之中自有真意,烈烈山风自是令人畅快无比,哪有什么雌雄之分呢?把自己投放在山水之中,和山水为友,灵魂就能得以澄净。纯净的灵魂,必然是至大至刚的灵魂,是充满了浩然正气的灵魂。只要胸中充满浩然之气,大风阴风狂风,任尔东南西北风,都是快哉之风。
与生性豁达的朋友,如张怀民、陈季常(当时,陈季常也隐居在黄州)等为伴,颓唐的精神得以治愈。词作中的“白头翁”,大风大浪里,稳站船头,似和风浪翩然共舞。苏轼从其中,看见了生命本质的刚毅与豪迈。这白头翁,不仅是一个能和风浪搏击的老渔翁,更是苏轼自身人格的象征,也是恩师欧阳修、朋友张偓佺等人的写照。他们都在政治的风浪中起起伏伏,但他们都坦然自适、泰然自若。比如欧阳修,一生四起四落。再比如张偓佺,此时也是被贬戴罪之身,但他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不坠清高超逸的品格。
苏辙说: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
快哉亭中的惬意,一如当年苏轼的恩师欧阳修在“平山堂”的风雅。平山堂是欧阳修在扬州任知府时(1048年)修建的,是一个专供士大夫、文人吟诗作赋的风雅场所。平山堂文化内涵的丰富和文化层次的高雅,是文化人群体中所共同认可的。叶梦得就称它“壮丽为淮南第一”。在苏轼眼里,张偓佺有着欧阳修一样的襟怀。和志同道合、心胸开阔豁达的朋友一起谈古论今,喝酒作诗,岂不快哉?
从这些朋友身上,苏轼汲取了很多人生的力量。除此之外,他还能借释通透,
因道超然,以儒振奋。他的思想里,儒释道三家共存。当他在矛盾中煎熬、徘徊的时候,他能借助儒家的执着专注、佛家的空幻虚无、道家的率性自然走出矛盾,找回自我。
对于文人来说,更为关键的是,人生的快意和失落,均可以诉诸诗文。就比如张偓佺在长江边上建个亭子,苏轼兴趣盎然,为其命名填词,苏辙则快然作记,文人之间的风雅交往,何等快意!以上,才是取名为“快哉亭”的深层原因。
身处黄州的苏轼,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在与朋友们的诗酒唱和中,在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启发下,在文字的宣泄和构建中,完成了人格的升华,实现了生命的超越。如果说乌台诗案是那熊熊烈火,那么,黄州就是他涅槃重生的地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经历一些什么,人如何真正成长。只是有时候,这过程太过血淋淋了。
让我们回到本文的开头。苏轼一直是我景仰的存在,拿马云来跟他相提并论是极其不合适的。但是,马云既然用了苏轼的诗词作台词,我少不得去揣摩一番他此中的心思。
他拍一部微电影,集合了一众明星。对此,众说纷纭。但我认为,不见得是有钱任性,也不见得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明星梦、武侠梦,而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李连杰等)一起,倡导一种健康平和的生活方式,把以太极为核心的“功守道”推向奥林匹克,推向全世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胸中有如斯豪气干云的浩然之气,自然可以称“快”。
“马云”们的这点浩然之气,就是那能斩乱麻,能斗得过高强武功的菜刀。果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