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叫402的寝室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永远的402

眼下有个很流行也很形象的说法:小学生走路一队一队,中学生走路一群一群,大学生则是一对一对。

但这句话于我、于我们女生402却不是很契合。小学时,我总是一个人寻一块看得上眼的小石头,一路踢着它,直踢到学校大门口;中学时,我和死党燕燕手拉着手,施展“凌波微步”,游移在人群中;大学时,我们则喜欢一间寝室八位姑娘集体出行。

最夸张的是去三里街吃牛肉面,八位高矮胖瘦各具特色的姑娘(最高的169,最矮的155),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把勺子,就那么浩浩荡荡、旁若无人地穿过校园,朝那家小得只有四张小方桌的四川刀削面店而去。当然,目标也可能是旁边那家多两张桌子的饺子店。总之,八位叽叽喳喳的姑娘不管出现在哪家店里,那阵仗,都能让店家的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也有那结伴去跳舞的时候。学校有两间舞厅,一间是艺术系的,一间是体育系的。艺术系的,装修得很艺术;体育系的,一如他们的性格般粗犷。但不管是哪间,一到周末,都人满为患。外系的、没门路的,都只能望洋兴叹。我们更是如此,也就只能往校外不远处那家舞厅而去了。拉手舞、快三、慢三、四步,一个圈接一个圈,一个圈接一个圈,直转得人晕头转向、脸色绯红、香汗微微,那叫一个身心舒泰啊!一周的疲累,全在这些一个接一个的圈中被甩了出去。

这些,虽然也是我们的固定节目,但毕竟不能每天为之。每天都必定做的一件事,是开“卧谈会”。

那间叫402的寝室里,有四张双层钢架床、两张漆成褐色的长桌、八床淡蓝色或淡粉色的被子、八顶白色的蚊帐、八只浅绿色的搪瓷饭缸和八只红色的开水瓶……在学校配置的统一的环境里,八位个性不同的姑娘躺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开始了每天的固定节目:卧谈。

话题通常都是由倩打开的,这位戴着眼镜留着短发的姑娘,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

“哎,你们今天注意哈姆雷特的腿了吗?你们觉得有老师说的那么健硕性感吗?”

“注意了!能不注意吗?老师课上交代我们的时候都快流口水了。可我没觉得演哈姆雷特那演员的腿有多性感啊!男人的眼光啊,果然不靠谱。”

说到这儿,有好几颗脑袋从蚊帐里伸了出来。

“你们说,咱们这个外国文学老师的关注点怎么这么奇特?不让大家去关注哈姆雷特的思想灵魂,居然叫我们去盯着一个男人的腿看。”

“不靠谱的可不只有他哈。你们忘了今天当代文学老师激动地说,莫言出新作了,叫‘丰乳肥殿’。哎呦哎呦喂,可没把我憋死,我的笑哦,在心里翻腾起万丈波涛啊!”

“玩笑归玩笑,我倒是又把《哈姆雷特》看了一遍。我要省吃俭用,买莎翁全集了。那些句子啊,总让我有读出来的冲动。”

“我想去买《丰乳肥臀》。有没有一起的?”

在姑娘们的七嘴八舌中,我也把头伸出了蚊帐,我摇了摇手里燕燕刚刚送我的生日礼物——《文化苦旅》,说:“我先不买书了,我还是好好钻研我的《文化苦旅》吧!”那几天,我简直魔障了,天天嘘嘘感慨王道士的愚昧无知,艳羡余秋雨的才华横溢。我恨不得把上面的句子都背下来,好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去。

我的话引起了姑娘们的共鸣。

“余秋雨的散文,形式确实新颖啊,这种写法在以前的散文中很少见呢。”

“对呀对呀,跟杨朔、刘白羽们太不一样了。人家管这个叫‘文化散文’。”

总有那能把话题带偏的姑娘:“哎,你们知道不,余秋雨和他前妻李红离婚,娶了比他小16岁的著名黄梅戏演员马兰。”

“哎呀,就不兴人家两情相悦啊?才子佳人,绝配!再说了,我喜欢他的文章,又不是他这个人,管他离不离婚,管他找谁做老婆呢!”

“就是。钱钟书不是说,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好吃,就要去认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吗?”

“这话不对哈,人品和文品能分开吗?王维的成就为什么比不过杜甫,那是因为人家杜甫的境界岂是王维那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能望其项背的?”

“王维不过是被生活教育了而已,怎么能说人家那啥呢?”

“为什么不能,半官半隐是个什么玩意?在其位,就该谋其政。不想做官,又放不下做官的好处,德行!我还说客气了呢,更贴切的话在这里: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王维的画面感,王维的禅意还是很值得玩味的。除他之外,这二者能兼容的人还真不多。洒脱如李白还会‘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呢?权利是男人的春药,谁能免俗?”

好吧,我错了。我不该说余秋雨,我让姑娘们撕起来了。无奈,我只能转移话题:

“你们选择了什么来背啊,梅老道这一招狠着呢!平时成绩啊!我想背《古代文学作品选》上面所有辛弃疾的词。”

那位最激动最犀利的姑娘——芹,往我这儿瞟了一眼,不紧不慢还有些不屑地说:“早准备好了,我背《长恨歌》,明天,我就站在教室里等梅老道来上课,他一进教室我就开始背。让他总也不点我!”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恶狠狠呢。

大家又是好笑又是羡慕,《长恨歌》啊,120句,840个字啊,她说得那么轻松。可第二天课上,芹果然一直神色平静地站在座位上等着,梅老师一进教室,她就说:“老师,今天我来背书,我背《长恨歌》。”说完就开始了她的背诵: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芹脸上的表情随着她的背诵而开始有了变化:时而兴奋,时而凝重,时而娇羞,时而悲戚……整个教室里一片沉寂,除了梅老师在摇头晃脑,其他同学都沉浸在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绵绵情意之中。

当芹流畅地、一字不错地把《长恨歌》背完了之后,教室里响起了一阵掌声。梅老师更是激动得连连拊掌,语无伦次:“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毕业旅行这个说法,但我们寝室的八位姑娘却连着去了附近的炼油厂和水泥厂,因为倩和左左的家在那里。倩的父母为了让我们玩得尽兴,在那天选择了出门,让我们自己折腾饭菜;左左妈妈相反,很用心地为我们做服务工作,张罗了满满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我们吃喝玩乐,在厂区里到处参观拍照,所以,我们也有了自己不一样的毕业旅行和毕业照。

毕业后,我和芹分到了同一所学校。这位性情耿直的芹姑娘,这位积极上进的芹姑娘,却在27岁的华年里患上了癌症,最后因忍受不了那彻骨的疼痛而喝了农药,抛下仅仅两岁的儿子,撒手人寰。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灵魂是负长度的,不然,身高165的她,躺在她们家堂前冰凉的地上,怎么就只剩了那么一点点呢?我哭倒在她的身前,不敢去碰触她那只剩了皮包骨的手。

也就在那年,为了追逐我们的梦想,我和夫离开了江西,去到了山东。402的姑娘们和我一样,毕业后大多数都按部就班地做了老师。但她们又和我不一样,她们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辛勤耕耘着。只有我,有着不安分的灵魂的我,到处漂泊,做了六年的教育吉普赛人。

402的姑娘们再也聚不齐了,人生中再也不会有如此酣畅淋漓的卧谈会了,三里街的四川刀削面店和舞厅早就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追着我们背书了……唯有那些读过、谈论过的书,和着青春年华一起,留在了我们的心里,融入了我们的血液。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在这毕业二十周年的日子里,我写下这篇文字,我想告诉你们,姑娘们,我想你们了!我想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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