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虚无主义省思
第一种现象是当今社会生活中欲望的极度泛滥。市场经济像魔术一样唤醒了人们心中沉睡着的欲望。一旦这样的欲望被唤醒,情形是十分可怕的。记得歌德在《浮士德》中有过一个非常生动的表达。他说,在浮土德的胸腔里,跳动着两颗相反方向的心。一颗心要追求先人的灵境,要追求精神的高度;另一颗心则要紧贴官能的凡尘,要追求肉欲的享受。而浮士德的整个生命就在这两颗相反方向跳动着的心中挣扎。
作品结尾处,魔鬼靡非斯特生怕他的灵魂逃走,口中念起咒语来。但这时天上的光明圣母却派来一群天使,魔鬼被天使们的美貌迷住,忘离守护的职责。天使们趁机抢走浮士德的灵魂,飞上天去。高空中,她们高唱着“凡是自强不息者,到头我辈均能救”,飞回天堂。天堂顿时欢声四起,众天使为战胜魔鬼、获得浮士德的灵魂而高奏凯歌。这是个隐喻。它表明,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着理性与情欲的冲突。也就是说,理性与情欲的冲突构成每个人生命的轨迹。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引用了《浮士德》中关于“两颗心”的隐喻,用来说明资本家内心的矛盾。在马克思看来,资本家的胸腔里也跳动着两颗相反方向的心。当一个资本家通过组织生产获得一笔利润的时候,他胸腔中潜伏着的两颗相反方向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颗心象征理性,希望这个资本家通过扩大再生产,继续积累并扩大财富。也就是说,这个资本家必须牺牲现在,以便使将来变得更加美好。另一颗心则希望这个资本家赶紧到娱乐场所去,把赚来的钱消费掉。因为人生是短暂的,何况,任何一个偶然的、细小的原因都可能轻而易举地抹掉一个生命。没有感性的享受,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怜的资本家,每时每刻都在这两颗相反方向跳动着的心中煎熬。
在地球上,由于人对环境的利用、开发和破坏,每时每刻都有动物物种在消失。如果任其发展下去,结果地球上就只会留下人这种动物。所以,动物保护主义者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即“地球上不能只有人这种动物”,要允许其他动物的存在和发展。如果最后地球上真的只剩下人这个物种,那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悲剧。
听众席里的某些学生却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按照他们的看法,“9·11”事件之所以发生,乃是美国人咎由自取,没有什么可以同情的。但是,他们忘记了,在他们这样的笑声中,正蕴含着对那些无辜牺牲者的生命的蔑视。难道在“9·11”事件中受到恐怖主义袭击而无辜牺牲的生命不值得我们加以同情和哀悼吗?
不管是哲学系的师生,还是哲学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都深受欧洲大陆的存在主义思潮,尤其是当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思想的影响,以至于无论是他们的言谈,还是他们撰写的论著,都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存在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人的使命”这些重大的问题。然而,他们对现实生活中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的、无辜生命流失的现象,却采取充耳不闻的态度。比如,对自然灾害(地震、飓风、洪水等)造成的无辜生命的流失、对人为的管理不善(如煤矿的瓦斯爆炸、渗水等)引起的无辜生命的流失、对重大的交通事故(如飞机失事、火车脱轨、轮船倾覆等)造成的无辜生命的流失,他们几乎采取不屑一顾的冷漠态度。仿佛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发生在其他星球上。总之,他们在形而上学的层次上清谈“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忘记现实生活中仍然存在着的、漠视生命的各种现象。
自杀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现象:一方面,自杀者非常胆怯,以至于不敢继续生活下去;另一方面,自杀者又非常胆大,竟敢做出普通人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甚至以十分可怕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按照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看法,人是没有权利自杀的,但实际生活中经常出现的自杀现象却超越了这种迂腐之论。
在我们这个日益电子化、数码化的社会里,一方面,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人们坐在家里就可以欣赏正在欧洲或美国进行的足球比赛,仿佛空间已经被消灭,广袤的地球已经蜕变为一览无余的“地球村”。按照一些后现代主义者的看法,毕加索创立的立体主义乃是对现代社会中空间萎缩和挤压倾向的最早的感受。
在日常生活中,由充实营造起来的存在的假象常常会被虚无所击溃。我们知道,在通常的情况下,人都是父母爱情游戏的偶然的产物,人被抛掷到这个世界上来后,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厄。比如,一个人的最亲密的直系亲属的突然死亡、一个人蒙受了最亲密的朋友的欺骗、一个人遭遇到的不测之祸、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得了一种致命的疾病等等。在日常生活的这些“临界状态”下,当一个人面对着存在的巨大裂口时,他的精神会处于虚脱的状态下。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会油然而生,并引起他对生命、人生、价值、意义等问题的重新思索。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命中所有的玫瑰色都会悄然褪去,痛苦、焦虑、绝望、罪恶感就会占据整个心灵。然而,人是天生容易遗忘的动物。也许过了三个月,也许只过了三天,他所经历过的苦难就渐渐地平息下去了。于是,他的全部生活和思想又恢复到日常生活的轨道中去。上午听课,下午从事体育活动,晚上看电影。他重新跌入到“充实”和“自信”的深渊中,直到下一个存在的裂口在他的生命中出现的时候。
众所周知,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最高的价值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一切其他的价值都是以全智全能的上帝的存在为基础的。但自从“上帝已死”的口号出现后,西方文化中的最高价值被否定了,于是,虚无主义的情绪便到处泛滥。
众所周知,在西方的人性理论中,性恶论一直是占主导地位的。基督教的“原罪说”就是对性恶论的充分肯定。性恶论有以下两个优点:第一,既然人性本恶,因而必须重视作为外在约束机制的法律的作用。有鉴于此,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法律,尤其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法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第二,因为人性本恶,所以,包括总统在内的所有的伟大人物都会作恶。基于这样的考虑,就必须对总统所握有的权力进行限制。所以,由洛克、孟德斯鸠等人所倡导的“分权政治”只能产生于这种性恶论的基础上。这可以说是西方性恶论的积极方面。然而,西方的性恶论也有其消极的方面。在我看来,正是这种理论本身导致了“上帝已死”的结果。按照基督教的学说,上帝拥有两方面的使命:其一,创造世界和人类。显然,这个任务已经被上帝完成了。但是,由于人性恶的作用,人类的祖先又从伊甸园坠落下来。这样一来,上帝不得不承担起第二个使命,即其二,救赎人类。但在作了许多努力之后,上帝终于发现,完成第二个使命是不可能的。因为既然人性是恶的,也就是说,人性从里到外都是漆黑一团的,怎么可能得到救赎呢?一旦上帝发现自己无法完成救赎的使命,同时也就发现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因为上帝一共只有两个使命。第一个已经完成,第二个无法完成。既然上帝已经无法完成第二个使命,那么,他也就等于间接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西方的性恶论必然导致的结果是,有人出来宣布“上帝已死”。
性善论的优点是努力把人性中的好的因素引导出来,因而有利于理想人格的培养和熏陶。其缺点则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其一,由于肯定人性本善,所以漠视作为外在约束的法律,尤其是现代民法的建设,以为通过伦理建设就可以规约整个社会;其二,由于把人性理解为善的,所以,不可能产生出西方意义上的分权政治,而是寄希望于所谓“圣人政治”“贤人政治”和“好人政治”,甚至寄希望于“为民做主”的“清官”。这一主导性的人性理论构成了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层障碍。
当代虚无主义有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一是显性的虚无主义。如国际恐怖主义团体组织的暗杀、自杀性爆炸等活动;二是隐性的虚无主义,它隐藏在日常生活中,以人们难以觉察到的方式表现出来。
对于商厦里的服务员来说,他们的笑容是如此吝啬,以至于他们只笑到钱离开顾客的口袋为止。显然,再笑下去,就是资源的浪费了。而一旦顾客要退回已买的商品,他们脸上的笑容就不但像水泥一样凝固起来,而且就像《镜花缘》中的“两面人”,马上露出了浩然巾下的丑恶嘴脸。
隐性虚无主义的第二种表现形式是历史意识的丧失。也就是说,人们对历史传统中的本质性的、有价值的东西采取了激进的、全盘否定式的虚无主义的态度。这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在“五四”时期已经有所显露。
素以批判中国传统礼教观念见长的鲁迅先生,也在其名作《狂人日记》中这样写道:“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尽管鲁迅先生的批判是深刻的,读者在情绪上的感受也是痛快的,但冷静下来一想,这样的批判也不免有偏颇之处:难道如此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只能简单地归结为“吃人”两个字吗?
隐性虚无主义的第三种表现形式是当前占主导地位的应试教育制度。所谓“应试教育制度”,就是教育方面所有的安排都围绕提高升学率,尤其是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的升学率的目标来进行。在这样的教育制度中,一个优秀的老师之所以优秀,不在于他有真才实学,而在于他对考试题目猜得准不准;一个优秀的学生之所以优秀,也不在于他的知识如何扎实,而是取决于他每次考试能否获得高分。考分和升学率成了其他一切东西是否正确的最高判据。
现在的学生之所以学习历史,就是为了应付他们必须通过的历史课的考试。一旦历史课的考试被通过了,历史知识也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它们也就应该统统被遗忘了。至于历史课本,在通常的情况下,只有三个去向:垃圾箱、废品回收站和低年级的、尚未通过历史考试的学生。也就是说,学生们感兴趣的只是获得历史这门课的考分,对历史本身却毫无兴趣。在他们的心目中,历史早已成了奢侈品,成了无用的东西的代名词。而他们真正感兴趣的也许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假如他们记住了一些可怜的历史知识的话,这些知识差不多也是从武侠小说中看来的,而从虚构的武侠小说中去探寻真实的历史事件,无疑是天方夜谭。在我看来,金庸先生之所以具有这么高的知名度,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应试教育制度造成的。正是在应试教育制度的引导下,学校教师和家长以“共谋”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剥夺了中学生的全部课外休息时间,用无穷无尽的课外辅导和模拟考试题目来折磨他们。在应试教育的重压下,中学生们开始了精神的大逃亡。在这一精神大逃亡的过程中,他们发觉,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最具吸引力的精神避难所。在他的小说中,通常有这样的情景:一个少男牵着一个少女的手,在全世界漫游。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快意的事情了吗?
一是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随着当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工具理性或计算理性也迅速地蔓延开来,成为主导性的思维方式,而价值理性和人文精神则日益受到排斥,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
方主义思潮的积极方面是对“西方话语霸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冲击和批判,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东方民族的自我意识。但其消极因素也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因为东方主义在反对西方话语霸权主义的时候,把洗澡水和小孩一起倒掉了。我们这里说的“洗澡水”,是指西方文化中存在的那些负面的因素,而我们这里说的“小孩”,则是指西方人最早倡导的普世性价值观念。在我们看来,不应该对西方文化采取虚无主义态度。对西方文化中有价值的东西,如西方人所倡导的普世性价值观念,我们应该加以继承和弘扬;而对西方文化中存在的负面的因素,当然应该加以否定和抛弃。由于东方主义思潮以全盘否定的方式对待西方文化,从而从另一个侧面助长了当代虚无主义的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