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象棋的故事》茨威格

麦克柯诺尔不禁放下手中的棋子,吃惊地看着这个男人,我们一群人也对他说出的这番话惊讶不已,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棋局才走了十多步,他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看来此人定是一个象棋高手,也许和琴多维克的棋艺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也是在赶赴一场比赛的途中。在紧要关头,他的突然出现对我们这方而言真是件天大的喜事,虽然我们对他的来历感到迷惑。还是麦克柯诺尔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的话让我们再一次惊讶得合不拢嘴。他的头脑委实转得飞快,精确地预测出每颗棋子的走向。仿佛面前摆着一本棋谱,他照本宣科地读着。因为他的出现,这一次竟能变成和局,要知道对手可是世界冠军,多么不容易,实在令人期待。我们相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朝后退了退,好让这个男人能更清楚地看到整盘棋。

琴多维克还是老样子,迈着懒散的步子,漫不经心地走到棋盘旁,只瞄了一眼棋局。接着他把原本在H2守卫王的卒走到了H4,这位陌生男人的预测竟然成真。

我们个个如坠雾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么晦涩难懂的话,怕是只有中国话才能与之相比吧?不过不妨照他说的去试试,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麦克柯诺尔也毫不犹豫走了那一步棋。我们再次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他看了看棋局,破天荒没有立刻走棋,而是略带焦虑地盯着棋盘。接着他走了一步棋,正好就如陌生男人说的那样。琴多维克回过神朝角落走去,没想到他竟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这真出人意料。大约他想找出那个令局势扭转的人,他很好奇是谁猜出了他之前的布局。

陌生男人告诉我们这一步该怎么走之后,于是我敲击茶杯请琴多维克过来,手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胜利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琴多维克从没坐在椅子上下过棋,这一次,他破天荒坐了下来,脸上疑虑重重。只见他缓缓地坐下来,至此我们终于取得了一点儿胜利,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冠军,而要和我们平起平坐。虽然不能赶上他的棋艺,好歹能在表面上看起来不至于差距太大。这次他思考良久,眼睛眨也没眨地看着棋子;他的眼皮仿佛吊着千斤重的东西,垂得低低的,差不多把他的眼睛完全盖住了。他陷入沉思之后,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些傻呆呆的。

大约走了八步棋的样子,琴多维克停下来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抬头对着我们说:“和局。”
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吸烟室里静得可怕。浪涛翻涌的声音,旁边的休息室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爵士舞曲,上层甲板上旅客们散步的声音,还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如此真切地传进众人耳朵里。这个结局是我们料想不到的,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男人竟能在世界冠军的手里把一盘输定了的棋局扭转为和局,太了不起了。麦克柯诺尔仿佛解气般地大呼一声“啊”,接着朝后一仰,脸上是藏不住的自得。这时,我仔细看着琴多维克的反应。早在这盘和棋的最后几步时,我就发现他的神情比之前要紧张了些,脸上也少了些血色。不过世界冠军的头衔不是白得的,他隐藏得很好。

“先生们是否还想来第三局?” 琴多维克的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麦克柯诺尔身上,而是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就像一匹战马,在经过很多人的乘骑之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想必琴多维克也在这最后几步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男人才是扭转棋局的重要人物。琴多维克如此出神地看着他,我们的视线也不禁随之转向他。在这个陌生男人还没决定拒绝或者同意琴多维克的邀请时,一向孤傲自大、爱慕虚荣的麦克柯诺尔抢先作出了回答,只听他好不得意地冲着陌生男人喊着:“乐意奉陪!但是这一局得由您亲自和世界冠军对弈。您和他一对一单独下棋!”

冲动的麦克柯诺尔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喊着,“他说自己有二十五年没碰过棋盘,这肯定不是真话!刚才他如此清楚地预测出每一步棋的走向,那时离棋局结束还有六步左右。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办到的事。绝不可能,我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每个人的嘴角都朝上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场和局并不是因为琴多维克手下留情,他这么说无非是在为自己开脱,不希望别人借此嘲笑他。可他不知道,越是欲盖弥彰,我们越想看到自负甚高的世界冠军被奚落的样子。我们原是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好似换了人,个个都跃跃欲试,想着和琴多维克大战一场。就在这艘客船上,在这片辽阔的大海之中,我们将把世界冠军打败,这一重大消息会快速地通过报社电台传播出去,想到这里我们就感到兴奋,大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胜利喜悦之中。而那位陌生男人的出现更令我们胜券在握,他机智沉稳又不失谦逊的表现和世界冠军的骄傲自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可是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难道说我们这次比赛竟发掘出一个深藏于民间的象棋天才?或者他早已名扬天下,只不过我们未曾谋面,因为也无法得知他的名字?我们聚在一起谈论着所有可能的原因,还有人提出更大胆更荒谬的假设,在我们看来,一切都不为过,他高超的棋艺令我们惊叹,但他面对邀请时的慌张和自我解说时的不安令我们心生疑惑,这不像一个象棋高手会有的反应。

可是,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狡猾、充满欲望的人发现我们派给他的工作都是些杂活,又注意到我们某些时候的行动神神秘秘的。他也许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拆看了信件,也可能是某位联络员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到这儿,B博士停顿了一下,点燃一支雪茄抽起来。在火光下,我看到他右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次。早在下棋时我就有所察觉。这样的抽搐每隔一会儿就会出现。虽然时间很短,动作幅度也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见,但让他的脸看起来时刻挂着忧虑的神情。

我没有和他们关在一起,那些人遭受了希特勒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把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他们身上,可怜的百姓们身心俱碎。我属于的那一种俘虏并没有太多的人,但却是有价值的人,纳粹党企图从这些人嘴里得到重要情报,比如财富和其他机密消息。

第一眼看上去,我住的房间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一扇房门,一张床,还有一个小沙发,一个脸盆,一扇装有木栏的窗户。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打开;没有书,也没有纸笔;窗外不是风景,而是一面砖墙,用来防火的;整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要收缴:手表没了,不让我知道时间;笔收走了,不能写字;小刀也收走了,怕我自杀;连雪茄都要没收,这可是最后一点能安慰人的东西了。门外有人值班,这也是进房间后唯一能看见的一个人,但是他不能和我说话,不管我怎么问怎么说,他都不会吐露一个字。整个大楼都静得可怕,从没听见有别的声音。从早到晚,循环往复,我看不见新鲜的人和物,听不到一丝声音。我就像一个游魂,形单影只,周围是几个死气沉沉的物件——脸盆、桌子、床和窗户;恐怕待在海底潜水舱里的潜水员也不过如此吧,只有寂静陪伴左右,甚至舱外那条连接到岸边的绳索也不见了,只能永远待在黑暗又压抑的海底深处。我无事可做,没有东西给我看,没有声音让我听。我仿佛漂浮在一个外太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将一直如此活下去。无聊的我在房间来回走动,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能机械性地跟着身体走动,来来回回。按理说,思想是不受控制的,没有形状没有实体,但它也需要一个能让它集中起来的东西,否则它们就会四处游荡,毫无意义地到处乱闯,总有一天它们会因为空虚和寂寞而变得疯狂起来。也许你在早上祈祷这一天能发生点事情,你等啊盼啊,一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你不甘心,仍旧存有希望,可是你等到头痛欲裂,也盼不来一个微小的变化。你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周,我简直就是在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生存着。如果恰好在我被关押的时候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比如战争,我绝不会知晓;这个房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门以内,窗户以内,墙壁以内,加上床、脸盆、沙发和桌子。我经常盯着一面墙上的壁纸,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看了多长时间,以至于壁纸上的图案已经烙在我的脑子里,不可磨灭。然而,这种生活结束了,对我的审判即将来临。毫无预兆的,也不知是在白天还是晚上,我被人带出了房间。走过几个走廊,前面是我不认识的地方;在陌生的地方停下来等待了片刻;然后被带到一张桌子旁,几个军官已经坐在了那里。桌上摆着不少资料,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随后他们开始询问我:真的假的问题穿插在一起,有些答案显而易见,有些则令人不知所措,有些问题是在暗中试探,有些则是为下面的问题做铺垫,还有些问题就是一个陷阱,等着我栽进去;我在那儿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却忙碌地翻看这桌上的资料,我不清楚上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他们还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我也一无所知。

“在我看来,审讯算不上多么恐怖。审讯结束后,回到死寂的房间才是最令人不堪忍受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地方。永远是那一张桌子,那一张床,还有那个脸盆和不尘不变的壁纸。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试着回忆他们问了哪些问题,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应该如何回答,以及下一次我需要如何小心翼翼才可以把之前我不小心犯的错误挽救回来。我反复思考、检查、回忆我对他们说的任何内容,我试图想起他们之前的问题,还有我的回答。我想着如果自己是他们的话,会把我说的哪些话记下来,但我失败了,他们的想法我不可能得知,也猜不到,死也不会知道。我想停止思考,可思绪已经疯狂地转动起来,它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以思考的事情,怎么也不肯停下来,我的大脑时时刻刻运转着,问题一个接一个产生,哪怕是睡梦中也在思考。每一次询问过后,我的思想就陷入无休止的混乱之中,脑袋也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和折磨。这比身体上的鞭打还要痛苦,身上的痛是一时的,心理上的痛却是永久的,虽然审讯通常是一个小时,可我的脑子会一直混乱,无休无止。我想思考点别的事情,然而周围除了床、桌子和脸盆等东西,别无他物。我想不到能让我远离混乱思绪的东西,看不了书,写不了字,没有其他人出现,也没有一根火柴能让我把玩,什么东西都没有,任何东西都没有。直到我亲身经历后才知道,把人囚禁在与外界断绝来往的酒店房间里,是多么阴毒的折磨方法,简直能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灵。集中营比酒店强上百倍,在那里你要做苦力,推车捡石头,两只手都被刮得伤痕累累,两只脚也冻得失去了知觉。你还得和几十个人抢占睡觉的地方,那个破烂的大房间冷冰冰的,还散发着异味。但是在那儿你能看到很多人,很多新鲜的面孔,还有田地和推车,有树木和星星,反正那儿总会有些什么东西让你看得到。可是在酒店里,身边永远只有几样老物件,它们不会发生变化,死气沉沉的。没有别的物件能让我产生好奇心,让我从无休止、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它们循环往复地在脑中运转,我简直要被折磨死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让我被自己的思绪逼到发疯,然后把所有的情报都说出来,把他们想知道的秘密都透露出来,把别人置于危险的境地,这就是我能从这里出去的唯一办法。

“慢慢地我发觉自己的思绪开始变得散漫,反应也迟钝了许多,这是在封闭的地方待久了的原因。我不想这么颓废下去,于是我尽全力让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不停地回忆往事,或者思考些别的问题,力图把每一根神经都拉得直直的、紧紧的。我竭力背诵以前熟知的文章,不管是什么内容,儿歌、民谣和其他歌曲,还有在学校里学过的荷马史诗,开办事务所时学习的法律条文。接着我又开始做计算题,随便挑几个数字加减乘除,可悲的是我的头脑已经变得一片空白。我的注意力完全涣散了,集中不起来。往往在回忆句子或者做计算题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起一些同样的问题,赶也赶不走,比如昨天我在审讯中说了什么话?他们现在掌握了什么证据?明天我又该如何面对?

“整整四个月,我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着。四个月啊,多么漫长的时间——虽然写出来只有三个字!读起来也才几个音节。一秒钟不到,就能把这三个字说出来:四个月!可有谁知道,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一切都无法被丈量的虚无中,四个月已不是常人所见的那么短暂,时间已经被无限拉长、放大,没有经历过的人感受不到这种恐慌,而经历过的人也形容不出来那种恐惧。周遭是一片白蒙蒙或者灰扑扑的环境,床、桌子、脸盆、沙发、壁纸永远没有变化,周围始终静得可怕,唯一能看见的人只有那个一言不发的守门人,他就像一个机器人,每天定时给你送饭,从不打量你,你的脑子里永远有一团混乱如麻的思绪在横冲直撞,它们就要把你逼疯了。你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一切,你甚至说不出自己发疯的原因。一些极微小但很明显的事情让我发觉自己的精神濒临崩溃。在最开始的几次审讯中,我还能吐字清晰、思维清楚地回答问题,还会思考、会斟酌,我的思想是正常的,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越到后面,我的思绪越乱,连一句简单的话都不能顺畅地说出来,我的眼睛紧盯着记录者手中的那支笔,它在纸上左右来回转动写着字,而我的思想被它牵引着,每说一个字都是为了跟上它的步伐。我察觉到自己的防线即将瓦解,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到来:为了让自己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我会把全部情报都说出来,只要是我知道的,甚至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愿能离开死寂的牢笼。我的妥协会连累到十二个人,他们将被纳粹逮捕,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得到的只是暂时的解放。有一天晚上,我的情绪已经崩溃,那时看门人正好把饭菜送进来,只想一吐为快的我凶狠地对他大喊大叫:‘我要去审讯!这次我会把情况都说出来!全部情况!那些财产,那些文件,我统统告诉你们!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然而他没有理睬我,幸好他没有理睬我。也许他懒得去跑腿。

“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把我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让我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过得稍微好一些。那是在七月末的一天,外面下着雨,天很黑,因为我正被带去审讯,在走廊上听到雨水敲击窗户玻璃的声音。每一次审讯我都要在外面的大厅等上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等待也是他们用来折磨我们意志的一种方法。毫无预兆地把你叫出去审讯,也不管气温有多低,总之就要你感到紧张和恐惧,让你的所有情绪都准备好抵抗之后,让你从迷糊变得坚定之后,他们就把你搁在这个地方,任凭你等上一个小时或者几个小时,把你筑好的堡垒全部击毁,精神也随之分散、颓废。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我在大厅等待的时间要比平时长很多。起码有两个小时之久;我没记错,确实在大厅站了两个小时,至于日期,那是因为在大厅等待的时候不能坐下来,站了很长的时间,我的腿早已麻木,恰好这个房间有一个日历,整天只能看到那几件一成不变的东西的我,在看到这个日历后,竟显得非常兴奋,就像一个口渴的人得到了甘泉。

等待虽然漫长又痛苦,可我依旧感到快乐,大厅和我的房间比起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它的面积比较大,有两扇窗户,而我那里只有一扇,这里没有床,没有脸盆,窗户框上也没有裂痕,而我房里的那条裂痕不知被我看过多少遍。房门的颜色也有区别,墙边放着沙发,一个文件柜摆在左边,房里还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几件浸了水的军大衣,就是审讯我的人穿的那种衣服。这么多物件,足够我在等待的时间里仔细观察了,我的眼睛一点一点从这些物件上滑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小角落。大衣的每条褶皱都被我细细看过,在一件大衣的领子上,有一颗水珠挂在那里,当我看到这颗水珠的时候,激动的心情不言而喻,恐怕您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有些幼稚和可笑,但我却很认真地看着,期盼着它从衣领上滑下来,要不然它就会挂在那儿不动,顽强地战胜了地球引力——我好几分钟没有出气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水珠,似乎我的生命就系在它的落下或停留之中。终于,这颗水珠从衣领上滑下来了,接着我开始数衣服上的纽扣数,第一件有八颗纽扣,第二件也是如此,第三件有十颗纽扣;随后我又开始研究几件大衣的领子:我简直像个饿了好多天的人,眼睛发出红光,饥不择食地用眼神在衣领上扫来扫去,仔细甚至苛刻地比较每个衣领细微的不同之处。冷不丁地,我看到一件大衣的口袋里似乎装了什么东西——鼓鼓的。我朝这件衣服靠过去,衣袋里的东西大约是个方形物件,我突然明白这里面装着什么:书!一本书!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里面竟有一本书!在被囚禁的四个月里,我从没看过任何书籍,一本书有很多页,一页有很多行字,很多很多行字,一本书对我来说多么新奇,里面有很多趣闻,可以让我混乱的思绪停下来,可以思考很多新鲜的问题,可以产生丰富的联想,还能把它们背下来,光是想到这里有一本书,就已经让我异常兴奋,整颗心都被幸福包围着。我死死地看着那个鼓成方形的口袋,眼睛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挪不开,书就在里面,唾手可得。这个角落不算显眼,我那双快要冒出火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似乎要把大衣口袋烧出一个洞来。我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慢慢地坚定地往大衣那边挪去。就算得不到、看不到,摸一摸也好,哪怕是隔着大衣,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冒出来,就惹得我的手指连带手指甲都神经质地抽搐着。我自己都没察觉身体已经和墙壁贴得很近。所幸守在门外的人没有发觉我的异常行为;想想也是,一个人连续站了两个小时,肯定累得只想找个地方倚靠,人之常情。一番努力后,大衣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把双手反放在背后,这样就能在他们看不见的情况下触摸到衣服。我先摸了摸衣服表面,这是呢子衣料,隔着衣服再去摸口袋里的东西,真是四方形的,可以弯折,还有扑簇簇的声音——真的是一本书!是书!顿时我心里便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把它偷过来!要是真的偷了来,以后在房间里就不会寂寞了,我要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看这本书,这是我四个月以来第一次摸到书!因为这个想法太大胆太恐惧,我就像吃下了一味毒药,立刻毒性发作:只在一瞬间,我的耳边就响起轰鸣的声音,心跳变得异常快速,两只手仿佛握着冰块,冻得麻木了。但初时的激动和兴奋过去之后,我便沉稳地愈加靠近大衣。我一边紧张注意着门外看守的动静,一边用反放在背后的双手把书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往外拖出来。书越来越接近袋口,我用一只手抓着它,缓缓地把它拿出来,尽量不让动作幅度过大,最后,这本不算厚的书就已经被我握在手里。直到这时,我才醒悟到自己竟做了这么严重的一件事。可我不能再把书塞回去。但是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我先把书从背后放到我的衣服里,把它卡在腰带的位置,再慢慢地把它从后面挪到旁边的腰上,如此一来我便能在走路的时候把手紧紧地贴着腰部,就像军人走路的姿势那样,书不会掉下来。首先我要试验一下,看看能不能夹着书走路。我一步一步从衣架旁走开。还行,这个办法挺好的。只要我走路时把手紧紧地贴在腰带上,书就不会掉下来。

途中其实也出了点意外,在走廊上的时候,书突然从腰带上松开,朝下滑去,慌忙之间我装作咳嗽不止,腰也弯了下去,这才有惊无险地把书重新塞到腰带上。您绝对想象不到,在我把这本书带回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有多么兴奋,虽然又变得孤零零的,可现在有了一本书,我不再感到无聊和空虚,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

“您肯定以为我会迫不及待打开这本书,认认真真、如饥似渴地看起来。我没有这么做!这本书来之不易,我要慢慢地品尝,把激动和快乐尽可能地往后延伸,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动,我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会是本什么内容的书呢:最好有很多很多页,每一页的排版都挤得满满的,这样就有数不清的字,那么我就能读很长一段时间。至于书的内容,最好是有一定的深度,比如名人著作之类的,千万别是通俗易懂、语气轻快的作品,诗歌或者别的能够记下来的内容都好——我简直是在痴心妄想!——如果是荷马和歌德的著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想了这么多,好奇心和期盼心使我再也不能平静下来,我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即使外面的人突然闯进来,也发现不了我在做什么——接着我就颤抖着双手把书从衣服里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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