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受戒》汪曾祺

汪曾祺非常赞成周作人对废名的评价:“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篇草叶都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他自己也曾说过:“在民族传统的基础上接受外来影响,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吸收现代派的某些表现手法。”比如《大淖记事》里写巧云被侮辱后第二天早上的乱糟糟的、断断续续的、飘飘忽忽的思想,就是意识流。《昙花、鹤和鬼火》也带有意识流的片段。

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比如《职业》《幽冥钟》;一部分作品则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比如《受戒》《大淖记事》;一部分作品则由于对命运的无可奈何转化出一种带有苦味的嘲谑,比如《云致秋行状》《异秉》。

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世界上哪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呢)。同样一件事,一个人可以说得娓娓动听,使人如同身临其境;另一个人也许说得索然无味。

戏剧的结构像建筑,小说的结构像树。戏剧的结构是比较外在的、理智的。写戏总要有介绍人物,矛盾冲突、高潮(写戏一般都要先有提纲,并且要经过讨论),多少是强迫读者(观众)接受这些东西的。

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汪曾祺小说注重风俗民情的表现。他既不特别设计情节和冲突,增强小说的故事性,着意塑造“典型人物”,也不想把风俗民情作为故事推进、人物性格发展的“有机”因素。他执意减弱、消除“戏剧化”设计,使叙述呈现如日常生活般的“自然形态”。……在“散文化”随意轻便的叙述中,让情致、寄托也自然地融贯其间。文字则简洁、节制、质朴,但也不缺乏幽默和典雅。

(汪曾祺)写的,一言以蔽之就是他所理解的“人性”,三十年世间沧桑,在他作品里了无痕迹。……不但完全没有现代派的痕迹,甚至很难看出作为小说的经营。如此摈落一切技巧,在汪曾祺那儿被概括为“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正当整个文坛以极大的热情和焦虑重新开始向西方学习的时候,汪曾祺似乎从现代回到传统,或者说从小说回到故事。与其说这是有意的拉开距离,毋宁说这是由于他对自己语言能力的高度自信甚至自负。剥落所谓“创作”的一切技巧或讨巧,才能将语言的质地最大程度地显露出来。

许多人都说汪曾祺幽默,当然是的。但是,我个人以为,“幽默”这个词放在汪曾祺的身上不是很精确,他只是“会心”,他也能让读者“会心”,那是体量很小的一种幽默,强度也不大。我个人以为会心比幽默更高级,幽默有时候是很歹毒的,它十分地辛辣,一棍子能夯断你的骨头;“会心”却不是这样,会心没有恶意,它属于温补,味甘,恬淡,没有绞尽脑汁的刻意。不经意的幽默它更会心。……汪曾祺不是鲁迅,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乱世”这个大背景偏偏没兴趣。作为一个文人,他感兴趣的是乱世之中“小国寡民”的精致人生:安逸,富足,祥和,美好。可以说,在任何时候,“美”和“诗意”一直是汪曾祺的一个兴奋点。他在意的是乱世之中的“天上人间”。……汪曾祺有一个很大的本领,他描写的对象可以七荤八素、不干不净,但是,他能写得又干净又透明,好本领。


鸡鸭名家

【我的书评】
汪曾祺的散文语言像是诗歌一般,简短有力并且充满了一种韵律感,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是微微扬起,眼角带着一点嘲讽痕迹的,行动敏捷,不像是六十开外的人。

余老五成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其大无比、细润发光的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插嘴。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茶馆酒肆里随时听得见他的喊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不论是哪两家闹纠纷,吃“讲茶”评理,都有他一份。就凭他的大嗓门,别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个人说!

余老五这两天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话很少,说话声音也是轻轻的。他的神情很奇怪,总像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他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的敏感之中。

吃饭睡觉都不能马虎一刻,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觉。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着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又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觉判断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笼罩着一种暧昧、缠绵的含情怀春似的异样感觉。余老五身上也有着一种“母性”(母性!)。他体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正在完成。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着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这些小鸡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声音宣告也证实自己已经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得接连睡几天。

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它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窜窜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捉在手里,那点轻微的挣扎搔挠,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就要在这一会儿见分晓。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塌陷了,连颜色都变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疯狂。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吧?”摇摇头。——“起了吧?”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上床,小鸡就啾啾啾啾纷纷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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