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景色如此静寂、柔和,然而,不知怎的,却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空中又隐伏有那么一种使人陷入遐想的魔力,弄得每个默默的水手都似乎各自化成幽灵了。
当他这样高挂在半空里,翱翔在你头顶,眼色非常狂野而急切地望着前面的时候,你准会当他是个看到了命运之神的影子的先知或者一个预言家,正在用这种狂叫,宣告命运之神降临了。
他会对他的水手说出最可怕的话来,腔调非常奇特,其中既含有开玩笑又像冒火,而且那种冒火也冒得像是完全只给开玩笑添加情趣那般。
只有生活在无耻的海里的那些没有信仰的鲨鱼才高兴听这种话,况且这时又正是亚哈眉毛如旋风,眼睛杀气腾腾,嘴巴粘着涎沫在急起直追他的猎物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教人惊心动魄的。这种场面,教一个初次划进了那条被追击的抹香鲸的如使魔法的、搅得泡沫四溅的包围圈里的人看来,他的情绪之不可思议和激动,大大超过一个别离了妻子,初次投入火热的战阵的新兵,也大大超过一个死人的幽灵初度碰到阴间的陌生的幻象。
我们的小艇还在隆隆地穿过迷雾,浪涛在我们四周翻卷,发出咝咝的啸声,好像狂怒的巨蟒昂起头来。

风势增强,大肆呼啸;海浪把我们包围住了;一片狂风在我们周围号啸,穿梭,噼噼啪啪地响得像是大草原上的烈火,我们这些鬼门关里的不死者,燃烧在烈火里,却还没有烧成灰烬!我们在大风暴中徒劳地呼喊其它几只小艇,犹如对着那火光熊熊的大炉子,烟囱底下烧得通红的煤块吼叫。
湿透浸透,冷得发抖,放弃了对大小船只的希望,直到曙光初露,我们这才抬起眼睛来。迷雾仍然弥漫在海上,火光已灭的灯笼皱瘪地躺在船肚里。
这正如铁木儿的战士们常常为铁木儿那非常贵重的生命应否亲临战阵而争辩得眼泪汪汪一样。
深夜波涛汹涌中,立于甲板上眺望大鲸的老人,霜雪将他的睫毛连在了一块,他的表情刚毅又坚定,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般任海风击打也保持坚挺的姿势,为这个老人顽强的生命力我感到着迷。
月白天清,浪涛像银轴般滚滚而过;由于浪涛在徐徐沸腾,显得弥漫着一种不是凄寂,而是银白色的静穆;在这样静穆的夜空里,在泡沫四溅的船头的远前方,出现了一股银白色的喷水。它给月色一照耀,赛似一股灵光,似乎突然从海里冒出了一个光耀夺目的神明。
在经过这么静穆后,突然听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喊出那银白的月色的喷射,这时候,每个躺着的水手都不禁吓得跳将起来,仿佛有什么长着翅膀的神灵已经降落在索具上,在招呼这群人间的水手。
神秘的喷射有时发生在晴朗的月夜,有时发生在满天星斗的夜空。
大家都一时间对这条忽来忽去的幽灵感到有种特殊的恐怖了,仿佛它是在诡诈地招呼我们继续向前,好让那条怪物掉过头来,扑上我们,最后就在这最荒僻的海洋上把我们撕得粉碎。
暂时产生的这些忧虑,是如此暧昧又如此可畏,不免使人觉得那反常的晴朗的天气自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而在这种天气中,在它那一派蔚蓝的、柔和的底里,隐藏有一种邪恶的魔力,于是,当我们这样一天一天地驶去,穿过那么令人发腻而又有孤寂之感的海洋的时候。
在风暴肆虐这种令人绝望的境地里,亚哈虽然还在继续指挥这艘透湿而危险的船只,脸上却显得极其阴沉抑郁。
然而在任何一个害偏热症的人的眼里,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说不定是富有深意的。
那声气,却表露出这个神经失常的老人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可奈何的深切的伤感。
为了追逐我们梦想的这许多神秘缥缈的东西,或者为了苦痛地追击那种迟早要泛上一切人类心头的魔影——这样环球地追击下去,那它们不是把我们引向徒劳的迷宫,就是教我们中途覆没。
瞧一瞧这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善虚伪、好意殷勤、爱好交际、不拘礼节的捕鲸船吧!
他可是出身在汹涌的海洋中,受着波涛汹涌的海洋的熏陶,跟任何一个大胆的水手一样,他一点也不是个懦夫,一点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患得患失的人物。
当一个人处于发号施令的地位,而发现有个下属很影响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时候,他立刻就会对那人怀着一种按捺不住的不满和恨之入骨的心思;如果他有机会,他就要摧毁和粉碎那个下属的气焰,把他打垮。
极其专横暴戾,蛮不讲理,又无可置辩地重申他的命令,同时又从身旁的桶上随手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榔头。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不过他还是设法压住内心的怒火,一言不发而依然顽强地、生根似地坐在那里。
由于先前七个同伙的背叛而极为愤怒,加上刚才又让船长对他那么冷言冷语所刺痛,再加上他久给幽闭在那绝望的深渊似的暗窝里。
海洋也是这样汹涌奔腾,连最有威力的大鲸也给冲得撞上礁石,跟四分五裂的破船并排撇在那里。
它四周的海水,被那些贪得无厌的鲨鱼穿跃得浪花四溅,上空又激荡着贪婪的鸟群的尖叫声,它们的嘴喙有如许多匕首,在无礼地戳这条鲸。
汹涌的浪潮一阵紧接一阵地滚过去,这种偶然袭来的、毫无定性的海浪不是在向上冲,而是在整个地翻来卷去。
这时,既没有一声呻吟,又没有任何的叫声,而且连海底激起的涟漪、泡泡也不多;可是,在这种全然静寂和穆的水面之下,那只最厉害的大海兽正在苦痛地扭绞。
它整个动脉系统就立刻狂奔直流了,再加上海底水势的超常压力,它的生命可以说是像潺潺的溪流一般流个没完没了。
水源有如喷泉来自千山万岭、无法辨清方向的山冈。
它身上就另外背着一只生命的储藏器,有如骆驼越过干燥的沙漠,背着另外一只储水器以供它四只额外的胃未来之用。这种迷宫似的事实是无可置辩的;而且当我想到这种大鲸在“泻出它的喷水”。
比如说它停留了十一分钟,喷了七十次水,那就是说,它呼吸了七十次;那么,等它在随便什么时候重新冒出来的时候,它就一定准确地再呼吸七十次。如果它刚呼吸了几下子就被你惊动了,不得不潜到水里去的话,它往往又会偷偷地再冲上来,补足它所要吸进去的气。它不做完这七十次呼吸,是不会安心地沉到海底里去的。
鲸为什么老要这样喷出水来,难道它非得把那空气的储藏库加足了后,这才肯安定地沉下去吗?
看到大鲸威风十足地游过热带那种风平浪静的海洋时,这只魁梧而迷蒙蒙的巨兽,可一下子教我们激起了多么壮丽的幻想。在它那硕大、柔和的头顶,由于它那无法言传的沉思默想而挂着一顶雾气重重的华盖,而那种雾气——你有时看得到——又被虹彩照耀得光辉灿烂,仿佛上天已经批准它的思想似的。
在我脑里的种种迷云疑团中,总不时地有直觉的神力显现出来,以一种圣光来点破我的迷津。
有些诗人曾经用颤音温柔地歌颂羚羊那种不十分明亮的眼睛,歌颂从来不曾飞下地来的可爱的鸟类的翎毛。
动作柔和自如好像是通过一种巨人似的力量而波动起伏。相反地,这种动作产生一种非常令人惊骇的美感。真正的力量决不会破坏美或者和谐,而是往往更赋它以美,同时,凡是富丽堂皇的东西,力量就跟不可思议的魔力极有关系。如果把雕刻品的海格立斯那种似乎要从大理石炸出来的、满布全身的紧张肌肉都给毁掉,它的诱人的力量也就完全消失了。
它那柔韧灵活的动作总有一种非常优雅的特色。
对于大鲸说来,它的尾巴是发挥推进力的主要手段。它像卷轴一般在它身体下面向前一卷,接着就迅速往后一撒,正是这种动作使这种巨兽在狂奔猛游时有种奇妙的一冲一跃的姿势。它两边的鳍只是作为把舵之用的。
当大鲸像少女那么娇柔,以一种柔顺、迟慢的动作,挥动它那巨大的裂片。
像一只躺在火炉旁的小猫似的在大洋里嬉戏。
它那平坦的大尾巴倏地向空一耸,然后砰地一声落在水面上,雷鸣似的激荡声,回旋好几英里远,简直教人以为放了大炮。如果你同时再看一看它另一端的喷水孔里所迸射出来的闪亮而雾气重重的圈圈的话,你准会认为那是火门迸射出来的火药烟。
这就像我曾经在梦中看见威风凛凛的撒旦,从地狱的大火海里猛地抽出他那痛苦难挨的巨爪。
我们这位土耳其贵族便开始踏上体衰力弱、自我忏悔、劝人行善的生活阶段,毅然遣散全部妻妾,精神逐渐阴郁、苍老、事事都想为人表率,孤身寡人地到处走动,诵经祈祷,并以自己的情海孽恨告诫年轻的鲸莫蹈覆辙。
一条孤鲸——这是人们对一只孤寂的大海兽的叫法。
它们像一群年轻的大学生那样,爱好打架,兴致勃勃,顽皮淘气,满不在乎而嘻嘻哈哈地东冲西撞,因此,谨慎的保险掮客都宁可去找那些耶鲁或者哈佛的放荡吵闹的小伙子,而不高兴去找它们兜保险生意。
因为琥珀虽则可以不时地在海边找到,但也可以在遥远的内陆的土壤里挖到;而龙涎香,则是除了在海上,随便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此外,琥珀是一种质硬、透明、性脆、毫无味道,可以用来作烟斗上的烟嘴、念珠和装饰品的东西;而龙涎香却是质软,呈蜡黄色,非常馥郁,是被大量使用于香料品、香锭、名贵的蜡烛、发粉和香油的东西。有些酿酒商,还在红葡萄酒里滴它几滴,增加酒香。这种极其芬芳扑鼻而不朽的龙涎香,竟是从这样腐朽的东西的里边找出来的。
他从前在故乡的草地上,在情调绮丽的黄昏时分,曾经以他那快活的哈哈大笑,为多少提琴手的狂奏助过兴,把四周的大地都化为一个星光闪烁的小手鼓。
因为我一边泡在那种沐浴里,一边神妙地觉得已经把一切邪念、恶意、脾气暴躁以及其它类似等等都荡涤净尽了。
眼睛直瞪着那赤热的烈火,望得眼睛好像要烧焦了。他们那茶色的脸,现在都让烟和汗弄得腌里腌臜,他们那缠结着的胡子,和那适成对比的富有野气的明亮的牙齿,全都在炼油间的变化无定的装饰下显得很为奇特。他们在交谈他们那些不干不净的险遇,那些用神秘的话语说出来的恐怖的故事;他们的嘴里冒出那些不很文雅的大笑声,有如灶子里冒出来的烈焰一样;标枪手们在火焰前面踱来踱去,手里乱指乱晃地拿着他们那粗大的枪柄和杓柄。风不住咆哮,海在奔腾,船在哼叫冲潜,然而却还坚定不移地把它那地狱的赤焰不住地冲向漆黑的海洋、漆黑的夜空,船头傲慢地嚼着白沫,恶意地把周围泼溅得一片茫茫。
我看到的尽是不绝如缕的幢幢鬼影,在浓烟里,在烈火里半隐半现,最后弄得我的心灵里尽是这些类似的幻影。
即使在最漆黑的夜晚,捕鲸船的墨黑的船身仍是到处灯火辉煌。
他们点的也都是未经加工的、最纯粹的、因而也是一尘不染的原油;这种液体是岸上的太阳、太阴和星辰所自叹不如的巧妙发明品。它有如早春的草浆一样芬芳。捕鲸人本来就是猎取鲸油的,当然要求其新鲜与纯真,如同大草原上的旅客,猎取野味做自己的晚餐一样。
僧人们在它的头骷髅里燃起一盏终年不息、气味芬芳的灯火,因此,那只神秘的脑袋又散发出它那迷蒙蒙的喷水。
它全身都织满着葡萄藤;每时每刻都显得更旺盛,更青翠,可它自己却是架骨骼。生命笼罩着死亡;死亡支撑着生命;严酷的神配上朝气蓬勃的生命,赋予它以鬈发的美容。
只有在最危急的关头;只有在它那怒冲冲的裂尾的大涡流里;只有在无涯无底的大海上,才能真切而逼真地看到这条充满生气的大鲸的雄姿。
由于那些思想都是超出理解的范围而把我弄昏了,仿佛势必涉及整个科学的各部门,涉及过去、现在、未来的历朝历代的鲸类、人类、乳齿象类,以及人间的帝王的轮回转替,势必贯通整个宇宙,而且不能把人间境遇除外。这就是这么一个包罗万象、而又广袤无垠的题材的特点!
在接近死亡时分,究竟是像万念俱消,还是像全然具有一种最后启示的痕迹,那是只有死过了的作家才说得上来。所以——我们得再说一遍——这时,当可怜的魁魁格寂静地躺在他那晃来晃去的吊铺上,翻腾起伏的大海似乎在温柔地摇他到那最后的安息地,海洋上那眼不能见的涨潮正在越涨越高地把他升到那命定要去的天上去的时候。
这个大洋总有一股使人说不出的奥妙的味道,它那缓慢而使人害怕的骚扰不平的气氛,似乎是表示下边隐藏有个神秘的人。
在这片海洋的大牧场,绵延起伏的汪洋的大草原和四海的公共大墓地上,波涛在不停地起落涨退;因为在这里,有许许多多闹不清的亡魂幽灵,沉湎于梦乡者,梦游病者,幻想家,以及一切我们称为生命和灵魂的,都在这里做梦,做梦,竟自做梦下去;像酣睡者在他们床铺上翻来覆去一样;这些惶乱不安的人就这样弄得波涛汹涌不息。
似乎就是大地的潮汐起伏的中心。你被这种永远滔滔不息的浪潮所簸腾。
他不声不响,慢条斯理而一本正经;弓着他那长期佝偻的背,不停地干下去,好像劳作就是生命,他的锤子的沉重的敲击,就是他的心的沉重的跳动。
这个年轻可爱、身体壮健的妻子总是带着一种不无快活的胆怯、然而却很有乐趣,倾听她年老丈夫那像小伙子的腕力猛力敲击的锤子声;锤子的回音,朦胧地穿过楼板和墙壁,颇为愉快地传上她的育儿室;铁匠的小孩们也就这样合着劳动之神的猛力的钢铁催眠曲,给震荡得甜睡着了。
在暖和的阳光下,整天飘荡在那光坦而微波稍泛的海面上;坐在小艇里,像坐在一只桦木的独木舟里一般轻松;又因为跟那微波不兴的气氛这样投合地融混在一起,他们倚在船舷边,就像偎依在火炉边的小猫;这就是梦一般静穆的时刻,一看到海洋这种外表那么风平浪静的美景,光芒四闪的景色,真会叫人忘记了海洋下面还有狼虎似的心脏在跳动着;而且也不愿意想到,这种丝绒也似的脚爪里还隐藏有凶残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