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我给了她一本我新作的样书。她热烈地赞扬它,她每一句赞扬的话都让我气闷。我使上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压下了叫她闭嘴不要满口胡言的冲动,还硬做出一副很欣慰、很受用的样子。如果那书只如她所见的话,那我为它花的所有心思、读过的所有文献、做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她从中读出虚荣与浅薄是因为她本就是个虚荣而浅薄的女子——我试图这样自我安慰。也许,读一本书,你倾注什么才能品味出什么,你只能从中读出你自己的样子。也许只有当你心中多少有一丝祥和,你才能体会到《斐多篇》的安详;只有当你多少还有一分高尚情怀,才能意识到《失乐园》的崇高。这个假设和我早年的认识一致,即小说家成功塑造的人物总是与他们自己的某些方面相同。其他类型的角色,他只会描写,无法塑造,而且很少能叫读者信服。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由此可以推断,通过研究作家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他用最深情的笔触、最大的同情理解写出来的人物)便可相对完整地窥知他本人的性格,比读任何有关他的传记都有效。
一九四四
昨天我七十岁了。人每过一个整十岁生日,就觉得是件大事,这很自然,尽管也许不太理智。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哥哥对我说:“你现在不再是个男孩了,你是个男人,你必须做得像个男人。”我四十岁时,我对自己说;“青春到头了。”我五十岁生日时,我说:“骗自己是没用的,人到中年啦,不如就认了吧。”六十岁时我说:“现在我要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就要步入老年了,得把该了结的都了结了。”我决定退出戏剧界,写了《总结》,在这本书里,我回顾了自己从生活和文学中学到的东西,回想了自己做过的事以及它们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满足,纯粹是自娱自乐,聊以自慰。但是我觉得,所有整十岁生日里,七十周岁这个里程碑是最重要。他已经活了三个二十年加一个十年,大家普遍认为人的预期寿命大概是七十年左右,我们可以把自己剩下的岁月看作是趁扛大镰刀的时间老人不留神时侥幸偷来的,到底有多长是没有定数的。到了七十岁,我们便不再是要步入老年的人了,我们就是老人了。
在欧洲大陆,他们有一个可爱的习俗:当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到了七十岁,他的朋友、同事、弟子(如果他有的话)就一起写一本散文集向他致敬。在我们英国,我们可不这样抬举咱们的杰出人士,不会用这种方式表达我们的敬意。我们最多为他举行一个晚宴,而且除非他确实是人间翘楚,不然我们才不会费这个劲儿呢。这样的宴会,我在H·G·威尔斯七十岁华诞时参加过。当时有几百人到场。席间萧伯纳发表了演讲,他个子高挑,白发白须,皮肤白皙,眼睛明亮,真是飘逸俊朗。他站得笔直,抱着双臂,带着他顽皮的幽默,说了许多让当晚的贵客和各类听众尴尬得紧的话。那是一场妙趣横生的演说,萧伯纳嗓音洪亮,演讲技巧和风度让人拍案叫绝,他有着明显的爱尔兰口音,而这又柔化了他的恶毒话。H. G.眼睛贴在稿纸上,尖声朗读了自己的讲稿。他抱怨自己人已老矣,又抱怨(他大概天性如此)说来参加宴会的各位也许以为他七十岁了,又出席了这场晚宴,就意味着他自己给自己的事业定了期限了——他抗议,根本没这回事,自己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了要把这个世界带回正轨呢。
我自己的生日没有庆典,就这么过去了。我和平常一样,上午工作,下午到屋后幽静的树林里散步。我一直没能悟出到底是什么让这树林有了如此不可思议的迷人之处。它同我认识的任何树林都不一样。它的静谧似乎比其他的静谧更沉寂。生机勃勃的橡树枝繁叶茂,树枝上攀着灰色的铁兰,像是裹着张破烂的裹尸布。橡胶树在这个季节叶已落尽,野生楝树一簇簇的果子干瘪枯黄。林中零星长着几株高高的松树,俯视着下方的矮个子们,浓郁的绿熠熠生辉。这片凌乱荒凉的树林有一丝奇怪,尽管你是独自走在里面,却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而是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东西,既非人又非非人,隐了身在你周围倏忽巡弋。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地躲在哪棵树干后,正静静地看着你走过。林中有一种充满悬念的紧张气氛,好像你周围的一切都埋伏着,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发生。
我回到家,泡了杯茶,然后一直读书读到该用晚饭的时候。晚饭后,我又读一会儿书,玩了两三局单人纸牌,听了听收音机里的新闻,然后带了本侦探故事上了床。我看完它就睡了。除了和我那两个黑女佣说过几句话以外,我一整天都没有跟谁交谈过。我就这样度过了我的七十岁生日,我本也希望这样度过——我沉思了一天。
【我的书评】
老了说来就是欲望淡了,其实欲望之所以看淡只是因为他们认命了,知道自己半只脚已经踏入了棺材。但实际上他们心里仍然念念不忘着年轻时的欲望,这是潜藏在他们心底的,每当他们望向年轻人充满活力的轻快身影,目光里总是充满了沉甸甸的艳羡和无奈,正如川端康成《睡美人》里那个对老去后自身性能力丧失万般无奈的人一样。
【原文】
我知道这些安慰的话不过是敷衍罢了,甚至就在我说那话的时候,我便意识到它提供的前景有些黯淡。后来我认真思索,才悟出老了的最大好处是精神自由。我想与之相伴的,是看淡了人在壮年时期看重的许多事情。另一个好处是你不再会有嫉妒心,不再会有仇恨,不再会恶毒。我觉得我现在谁也不嫉妒。我已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然给予我的那几分才华,并不嫉妒别人比我更有才华。我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并不嫉妒别人的成功。我很乐意让出我占的那一块位置,我已经占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换别人上吧。我不再介意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接不接受我是他们的事儿。如果他们看上去还算喜欢我,我虽欣慰却不欣喜若狂,如果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觉得苦恼。我早就知道我的某些特质会招来某些人的敌意,我觉得这很自然,没有谁能喜欢所有的人,他们的敌意并不能让我不安,相反倒让我挺感兴趣的。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我的哪项特质招他们嫌了。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待作为作家的我。总的来说,我计划要做的事都已做到,剩下的就与我无关了。成功的作家多半会招来骂名滚滚,我们中还有不少单纯的人以为那就是名望,我从没喜欢过那些,而且我常希望我当初是用笔名创作的,这样我就可以静静地来悄悄地去。我写第一本小说确实用了笔名,但我的出版商警告我说这书可能会被人狠狠地批评,听了这话我便改署了我的真名,我不愿意躲在一个假名字后。我相信大多数作家其实暗暗地希望自己死后不要被世人忘个干净,我有时会掂量掂量自己不被人迅速遗忘的可能有几成,权当是自娱自乐。
舆论大多把《人性的枷锁》算作我最成功的作品。它的销售额说明依然有很多人在读它,而它是三十年前出版的。对于一本小说来讲这寿命算是长的了。但是后世子孙不怎么喜欢鸿篇巨制,我认为大概随着这一代人(他们居然还能认为这本书意义重大,这让我很惊讶)渐渐故去,它会同其他许多更好的书一起被世人遗忘。我想我有一两部喜剧也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因为它们是遵照英国喜剧传统写的,从王朝复辟时期的剧作家开始,一直到诺埃尔·科沃德的剧本,这样的戏剧总能逗得观众开心,也许我的作品也能在这浩荡的“剧本大军”中占到一席之地,说不定它们还能帮我在英国戏剧史上挣到一两句评价。我觉得,多等上几年,大概会有选集愿意收几篇我写得最出彩的短篇小说,就算只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文明的发展,一些篇章提及的状况和地方已笼上了一层浪漫魅力。两三部戏剧、十几篇短篇小说,我就拎着这样的行李踏上去往未来的旅程,还真够轻装上阵的,不过终归聊胜于无。而要是我错了,死后一个月就被人忘得精光,我也不会知道啦。
我知道作家经常以他自己的经历来创作小说,原本那事也许很琐碎,经他的生花妙笔改造后,才变得妙趣横生、激动人心,于是我想,若是把这个过程反过来,从剧本推测是什么经历给了作家写它的灵感,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的书评】
想起了几次说退隐江湖却又再次复出的宫崎骏老爷爷哈哈,虽然每次都很打脸,但是我想全球各地的观众还是希望他每次都食言吧,他要不食言,我们就见不到那么多梦幻可爱的世界了,就看不到那个让多少人喜欢的千寻与龙了。
【原文】
我现在只把这三部小说当做闲暇遐思,并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非常满足。这才是作家如何从自己的作品中获取快乐的方法,而一旦他把这些作品写了出来,它们就不再属于他了,他就不能自娱自乐地构思人物的对话和行动了。我也不认为自己已七老八十了,还能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没动力,没精力,没想象力啦。即使最伟大的作家,文学史也看不起他老年时期的作品,文学史有时会报之以同情,但更多的时候是粗鲁冷漠,但终归是对它们不屑一顾。我也亲眼目睹我朋友中那些有才华的作家们渐渐江郎才尽,令人扼腕,他们硬撑着写下去,可水平和以前差了十万八千里。作家只有和同辈人才会顺利沟通,让下面的一代选择他们自己的代言人才是明智之举。
【我的书评】
我想起了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主人公信奉极端享乐主义纵情恣意了一生,他所犯下的罪过全都由画像承受,那副画像随着他的狂欢和罪恶从他年轻时的俊美变得越来越丑陋不堪,却在主人公即将死去的时候焕发出别样的光彩,重新回到了最初美丽动人的样子。这是王尔德信奉的哲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纵情一生总好过老年时的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