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一
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到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
一块纪念碑。它矗立在小丘,俯看着山谷和大海。赫尔城,一条河静静流淌,像一座古老的意大利小镇,即使头顶天色阴沉,小城也一样色彩斑斓,明丽畅快。纪念碑四周是死去的蕨类,颜色棕黄,和泥土一样,脚步落在上面没什么声响。它们是最先枯萎的夏季植物,九月的轻风一吹,它们就冻死了。
夏天的时候,枯死的树木看起来很不和谐,一块阴郁的颜色,不应该混在康沃尔六月那种欢快明媚的色彩里。但是现在,整个自然都渐渐与之协调起来。而它们默立着,掉光了叶子,扭曲粗糙,却心平气和,似乎领悟了什么是永恒,心满意足:绿叶红花的确娇美可爱,却同四月的蝴蝶和清风一般,朝生暮死,但是它们是永不变化、始终如一的。四周如此的静谧,似乎都能听到白嘴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它们掠过天空,从一块田飞到另一块。说来也怪,在这片寂静中,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伦敦的呼唤。
天上乌云密布,饱含雨水,掠过山头;黄昏时分,天开始下雨。雨很细密,一场康沃尔郡的毛毛雨,像雾一样笼罩大地,无孔不入,就像人的痛苦一样。黑夜席卷了这片土地。
雾气包裹着大地,泛着乳白色的光,有一种不可穿透的透明感,很奇怪。
研究了他的生平和生活境况之后,可以猜测他的写作风格就是他的处事风格。
弥尔顿让人想起奔腾的洪流,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而他让人想起的,是潺潺的溪流,惬意、蜿蜒地流过春天繁花似锦、馨香浓郁的肥沃草地。
不玩弄辞藻,按词语最常见的意思使用它们就很满足。他使用的修饰语从无微言大义,很少赋予修饰对象什么新的或是引人注目的特点;他只是把它们作为装饰,一遍又一遍地加以利用,似乎它们并不是鲜活的、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只是某个名词的固定附件而已。于是,尽管他的文风华丽,却仍给人以一种简洁的印象。他似乎只用那些张口即来的词语,他的措辞不管多么巧妙精当,都带有口语的味道。
长长的从句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一条似乎永无止尽的链,让人觉得这文章没费多少力就写成了。它就像一个和蔼温厚、却又有些啰嗦的老牧师的谈话。的确,这些没完没了的短语、一个又一个的从句经常是随便搭在一起,不怎么考虑句意,根本不顾及句子结构,只靠着标点的随意才得以勉强成立,但如果重新安排句读的话,这句子也能变成紧凑、平衡的复合句。
要是乐意,照样儿能把词语排放得整齐巧妙,写出韵律完美的句子:“想要死得安详快乐的人谨记:切忌骄奢淫逸,生活应朴素、圣洁、谨遵主的教诲,行事谨慎警觉,应该过竞争奋斗的一生,审时度势的一生,辛勤劳动的一生,机警审慎的一生。”
一个想法压着一个想法,直到让人根本摸不着头脑,句子最终草草收尾,含含混混,未完成、不完成、不合语法。不过偶尔,他能以高超的技艺整合这些庞大的句子,在一串长长的从句中,描述性短语的安排、句子细节的形式和次序,都安排得错落有致、优雅讲究,体现出娴熟的技巧。
迷人之处还在于这本书创造的氛围:芬芳而井然、冷静又文雅,像一座古色古香的花园。不仅如此,书中闲散语句所透露出的美妙诗韵,更显其魅力。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巧妙得体的措辞,每一页上都有简单词语的重新组合,这些词语似乎因此产生了新的意义;还常常可以发现一些如画的篇章,华丽繁复,就像早期洛可可艺术,但依然格调高雅完美,并不过分。
今日尽心尽职的作家们搜肠刮肚地寻找(常常是徒劳)一个合适的修饰语,希望能以新的视角描写被修饰的对象,呈现出某些从未浮出水面的特点。
哪个形容词他最先想到他就用哪个。世上有一千种可以用来描绘海洋的形容词,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个追求文风独特的人,唯一一个你会尽量不用的词就是“蓝色”,然而它却是最能满足杰里米·泰勒的词。
他写不出弥尔顿那样犀利的句子,没有他的诗学造诣,不会把名词和形容词、动词和副词以从未有过的方式连接起来。他从不会让读者大吃一惊。他的想象既不极端也不大胆。他满足于走老路,使用现成的词句和措辞。他风格的最大特色在于他那温和、田园牧歌式的人生观。他友好地看世界,精确地描绘它,虽然没用多少艺术技巧,却有着良好用意:他渴望尽其所能把事物描写得优美如画。
赤陶小雕像。这些小人儿流畅自然的动作,生动的姿势,淡漠的态度都让我着迷不已。它们衣饰的皱褶,凝固的动作,都流露出那个空气清新、文明、蓬勃的生机,新鲜空气也许就是古希腊人生活的主要部分。出土的小塑像让想象力丰富的人对古代自由、简单的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云团疾速掠过天边。偶尔,在云团的间隙中露出一颗暗淡的星星,冷得瑟瑟发抖。
在那段时间,我依然欣赏九十年代流行的华丽散文,意识到自己的文章是那么平淡无奇,我觉得应该设法给它增添些色彩,加上些润饰。
大街上一整天都车水马龙,热闹喧嚣,让人似乎无法相信凌晨时分街上的寂静。它很不自然,而且有些诡异。大道空荡荡的,显得宽阔肃穆,威严地伸展开来,如同一条泰然自若的河流一般自信而庄严。空气清新、明澈,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它产生回声,于是一辆马车经过,整条街都响了起来,轻快的马蹄声久久回响。一排排电灯由于规则严谨而显得威严壮观,它们飞扬跋扈、厚颜无耻,将雪亮的光线泼向四周。向上,它们漠然而粗暴地把刺眼的光线打在巨大沉默的房子上;向下,它们清晰地照亮了长长的、整齐的公园栏杆,以及附近的树木。电灯之间是一排煤气灯,黄色的火苗闪烁,在电灯光下黯然失色,像一串大大小小脱了色的宝石。
四周一片沉寂,但屋子里却安静,没有响动,这种安静与别处的沉寂不同。房屋矗立着,雪白一片,只有窗户是黑洞洞的。它们沉沉睡去,锁了门上了销,看上去可怜地排在人行道旁,凌乱、平凡,没有了人声喧哗,没有人进进出出,它们失去了其意义。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我觉得自己当时肯定有言外之意。我一直在想自己写出这种牵强的比喻,是不是因为当初有个半老徐娘调戏了我这个腼腆的小青年。
我认为,你通常可以通过看一个人读些什么书而大大地了解他。绝大多数我们这样的人过着安定的日子,除了读书,内心的冒险精神根本没法得到满足。通过博览群书,人可以过虚构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也许比客观情况强加于他的更真实。如果你问K哪些书对他影响较大,他可能一时回答不出来。一般人的回答是《圣经》和莎士比亚,有的时候这样回答的人只是虚伪愚蠢,但其实经常有人有更独特的回答,却因为怕别人觉得自己自命不凡,于是就依然这样答复。我觉得,K在提到那些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感触深切的书时,一定有些洋洋得意。
他喜欢华丽的文风,喜欢精雕细琢的文章。当然,他是头倔驴,但是一头聪明、博学的倔驴。
他觉得自己身陷深渊,正午时分就能看见星星,这是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看不到的。
他觉得,只有组成生命的所有洪流都汇聚在一起,才能浇灭他如焚的饥渴。
大教堂教士。他回避所有的宗教问题,好像它们都不得体似的;若是别人非要追着问,他回答起来也是犹犹豫豫、满是歉意。他总是说就像所有的东西一样,宗教也应该进化发展。他的立场处于知识和无知的界线上。“到了这里人类理性就走不下去了,”他会说,然后自己就径直攻占这个还未被发现的黑暗国度。但是当科学像海浪一样逼了进来,证明人类理性又攻下了一座城池,在又一个领域里安营扎寨,他就立即弃甲而逃。就像战败的将军要在战报急件里委婉粉饰一样,他把自己的失利称作向敌人后方进行战略转移。他把信仰建立在不可知事物上。他把一切都押在了理性的局限上,但是,就像一个败家子只能眼看着高利贷者一亩一亩地侵吞自己的田产,他也只能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眼看着科学日益进步。
他在讲经台上宣读《圣经》中的一些章节,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些传说,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那些故事;他知道,台下教众中,有些会相信那些选段字字真实,有些则会认为它们明显是虚构的。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该不该这样做,但这种时候他会在心里耸耸肩:“毕竟,无知的人还是应该相信这些东西的,这都是有好处的。干预他人的信仰总是危险的。”但也有时候,他实在是没法逼自己宣读某些章节,他就会安排自己的助理牧师去读。他喜欢自己的助手蠢一点。若是他自己发了火,他会说这是正义的怒火。若是有人做了他不喜欢的事情,他会说自己处于义愤填膺的心理状态。
阿诺德的文风。它是表达思想的极佳工具,清晰、简单、精确;如一条平稳、清澈的河流,河水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如果说风格像穿着得体男士的服装,虽不张扬,但仔细看时却发现十分合适;以此来看,阿诺德的风格就是完美的。它绝不张扬,从不会冒出一个生动的短语或是优美的修饰词,使人的注意力偏离文章内容;但若仔细阅读,会发现他笔下句子的结构是何等谨慎平衡,节奏是何等协调、优美、高雅。读者会感觉到词语组合得多么恰当得体,可他只用一些习见常用的、颇为平淡的词语,便创造出如此不寻常的效果,当读者意识到这点,更是有些吃惊。任何东西,经阿诺德之手,便会变得与众不同。他的文风让人联想到哪位有涵养有学识的女士,上了些年纪,生活的激情所剩无几,其优雅精致的风度叫人想到逝去的岁月,但她举手投足间却透着无限幽默和生机,人们根本不会想起她是属于上一辈的人。但是,这种文风极其适合于机智的讽喻、阐释,十分适于指出论证中的漏洞,所以对文章的思想内容要求极高。它毫不留情地找出推理中的漏洞和思想的平庸,结果便是它赤裸得可怕,让人手足无措。与其说它是一种艺术,不如说它是一种方法。要想达到这种流畅而冷酷的宏伟风格,得要下多大的功夫啊。恐怕没人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了。都说保持简洁是所有才能中最难掌握的,在读阿诺德的文章时,有时仍能察觉一些痕迹,能看到这后天采纳的风格变成自然而然的写作习惯之前,他做出了多少不懈努力,给了自己多少约束。我这么说并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但是我禁不住觉得,为了达到这样的风格,在经过长期的艰苦训练之后,阿诺德的文风变得几乎有些机械。我们知道佩特的风格就没变成这样,而且那么栩栩如生的描写、丰富多彩的想象和各式各样的比喻,明显要求作者不断创新。但阿诺德的风格里缺乏这些,他使用的词汇有限,他的表达、措辞经常重复出现,他所追求的简洁性没给想象力留下多少空间。不管他写什么内容,他的文风都是一样的。人们经常批评他过于冷静、没有个人色彩,除了因为他谨遵古典主义原则,也许和上面说到的也大有关联。不过我认为阿诺德风格和佩特或卡莱尔一样极具个人色彩。实际上,它似乎非常清楚地反映了他的性格:有一点儿女性化、任性、有些武断、冷酷,但他风度翩翩,头脑敏捷,而且总是相当高雅,这些又弥补了他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