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伦理道德体系都犯了这样的错误:它们多少有些武断地把人的某些品性定为“善”,把另一些算为“恶”。如果满足性本能从来没被视为邪恶,那人类幸福将会加大多少倍!一个真正的伦理体系应该找出这些人类普遍具有的特点,并把它们称为善。
有些行为得人称赞,似乎是因为人们多多少少会从中受益,但有些引人注目、富于戏剧性的行为能叫他们欢喜、让他们激动,也就能得到他们的赞扬。
个人的思想是根本孤立的,认识到这一点极有益。我们只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意识,无法确定他人的意识。我们只能透过自己的个性认识世界。因为别人的行为与自己相似,我们就推测他们与自己相似,但最后却发现他们并不如此,叫我们大吃一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惊讶地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我已经基本相信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认为可以确证人所有的奋斗为的都是快感。禁欲主义者觉得“快感”这个词不好听,不少人更乐意说“幸福”。但是幸福只能被定义为持续的快感,而如果其中一个应该受到谴责,另一个也就不应幸免。如果构成一条直线的点都是“恶”的话,你就不能管那条直线叫“善”。的确,“快感”并不应该完全由感官享受组成,不过讲到这个词,人们似乎首先指的就是那方面的快乐,这颇耐人寻味。
同一句话不可能对两个人产生完全相同的影响,话里的词语在不同的人心中留下的第一印象常千差万别。
当一个人厚颜无耻地把一切令人赞不绝口的优点都加到自己身上时,说到底,他就像那些东方小国的领主,个个正儿八经地说自己是大地的主人、太阳的兄弟。
对个人所处时代的各种观点持一种怀疑态度,这是明智的。过去几百年里的那些观点,当时看起来是如此正确,如此有理有据,我们现在却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荒谬错误。如今我们所接受的一些理论,它们似乎都有诸多叫人信服、十分合理的根据,我们根本不会想到它们也许并不可靠,也许就像那些我们已经确定是谬误的理论一样。它们或许和十八世纪关于“人的原初完美”的假设一样荒唐。
她出版了一本充满激情的爱情诗集,而那些诗歌显然并不是献给她丈夫的。想到她竟然在他的鼻子底下红杏出墙,有这么长一段私情,他们都哈哈大笑,而且实在想知道他读这些诗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各种美德是按照它们对社会的用途大小排秩序的:所以“勇敢”就高于“谨慎”,人们说那些拿自己性命做无谓牺牲的人是“伟大的人”,其实他只不过是个莽撞的家伙。“勇敢”是慷慨大方的,而“谨慎”则显得狡猾甚至是卑鄙。“放纵”是一个缺点,但是由于它并不明显地影响到公共利益,所以对它的态度就有些模糊。在某种程度上(至少是在英国),人们并不反对它,男人们会洋洋得意地告诉你他们曾喝得烂醉如泥。只有当放纵妨碍到了他人时才会遭谴责。对于那些他们能从中获得这样那样好处的性格缺点,他们是宽容的:那种寻欢作乐、挥霍自己时间和金钱的人,他们管他叫“棒小伙”,最糟也不过只是说说“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
我们要尤其小心那些不言而喻、显而易见的观点:它们是流行的,我们自小就听到大人把它们当做真理,而且我们身边所有的人也都毫无疑虑地接受了它们,所以我们很少想到要去质疑它们。然而最需要我们小心掂量的就是这些观点。
一九〇二
人类平庸无奇,我认为他们不适合永生这样伟大的事。人类仅有些许热情、些许善良和些许邪恶,只适合世俗世界,对于这些井底之蛙来说,“不朽”这个概念实在是太宏大了。我不止一次目睹人的死亡,有的平静、有的悲惨,但在他们的临终时刻,我从没看到过有什么可以预示他们的灵魂将会永存。他们的死和一条狗的死没什么两样。
没有感到这场面的悲切,没有感到死的恐怖,也没有感到生者的悲痛,只感觉到生的温暖气息和意大利热烈的美。即使是在死亡那一刻,在恐怖的那一刻,生命的壮丽也势不可当,压倒一切。也许所有的艺术中都应该这样表现它,美能改变每一个悲惨的场面,甚至能从死亡和悲痛中发掘出生命的欢欣。
最高级的意识活动,其根源都在大脑的物理活动,就像最优美的旋律,即使再高雅绝伦,也需要通过音符来表达。
我认为,立身处世,最轻松的态度是保持幽默,听之任之。
人类机体较为高级,这使人更容易感受痛苦:由于他有复杂的神经系统,他承受的肉体痛苦便更为敏锐,且有更多种类,同时,他还会有道德、心理等方面的苦恼,而低等动物就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生是痛苦且空虚的,这是宗教的基本观点。也许宗教能带来的所有好处都被这消极的生活观抵消了。把生看做追求来世幸福的朝圣之旅,是对它现世价值的否定。
一九〇四
她具有成熟女人的十足魅力,粉红的脸蛋,金色的秀发,眼睛似夏日海水般湛蓝,曲线圆润,乳房丰满。她稍显富态。鲁本斯以其绘画《海伦娜·芙尔曼》中那个迷人的形象永久地确立了一类女性之美,她就属于那一类型。
平静的湖面倒映着白云。秋之将至,树木已经一片赤褐。大片的绿色林地,榆树、橡树郁郁葱葱。一切都显得威严庄重,一看就是经过精心照顾、长期料理。那个湖边完全可以坐上几位华托笔下的风流女性,穿着多彩的绸缎,身边是大献殷勤的情郎,矫揉造作地谈论着拉辛的诗。
轻松愉快、张扬卖弄的性格,目中无人的态度,虽蔑视市侩庸人,却又想看他们满脸惊讶、愤愤不平的样子,好从中找点乐子。这就像安东尼·华托画作《漫不经心》中的那个快活家伙,永远脚步轻快地走在画布上,精明而优雅,穿着蓝缎子紧身衣和齐膝短裤,缀着玫瑰的鞋,袖口褶裥饰边,一只胳膊上还漫不经心地搭着一袭薄斗篷。
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树木和水面是柔和纤弱的灰色,相当迷人,使人想起柯罗的画:他笔下的风景具有一种微妙、明澈的美,能洗净人心底所有的卑劣。
他的五官有点大,脸有点方,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英俊得惊人。他的容貌不仅仅英俊:他神情阴郁,静下来的时候,那张脸甚至是暴戾的;他长着一双又大又黑的杏眼,很像东方人的眼睛;他的红唇漂亮而性感;他栗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头顶打着卷儿,恰到好处;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冷酷孤傲,透露出对自己可能引起的强烈情感的不屑和冷漠。这是一张恶毒的脸,可漂亮又绝不会是恶毒的;这是一张残忍的脸,可冷漠绝不会如此残忍。这是一张永远盘踞在你脑海中的脸,让你既爱慕又恐惧。他的肤色滑腻,像是象牙色,其中又渗透着一种微妙的红。他的手指修长有型,双手结实、机敏、灵巧,就像布龙齐诺笔下的那位雕刻家的手。你感觉只要这双手轻轻一碰,黏土马上就会主动把自己塑成漂亮的形状。
他像维也纳河畔的农牧神一样,有着不怀好意的笑声、无赖邪气的嘴唇和目光炯炯、不近人情的眼睛。他长着和农牧神一样的小鼻子,脑袋的形状一样奇怪,于是尽管它尚具人形,却让人想起这种传说中生物的动物性。
她是一个冷美人,有着处女般的优雅,冷静泰然,毫不做作,使人不禁想起(而且你会会心一笑)卢浮宫里的月神戴安娜雕像,月神被塑成一个年轻的姑娘,正镇定地系紧自己的披风。她的耳朵似乎和那座雕像的一样,经过精雕细琢;她的五官优雅精致,恰到好处。
一个狂热分子,细挺的鼻子,双唇紧闭,显出严厉。他双眼瞳距较小,下巴扁平;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自己,显得紧张,透出一种冰冷的坚决,一种阴沉的固执。
他长着浓密、卷曲的黑胡子,修剪整齐,加上他低低的额头、笔直的鼻梁和红润的脸庞。酒神巴克斯有一类雕像,这位神祇未被塑成年轻小伙,而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他看起来就像这样一座雕像。
Qui fleurit sa maison fleurit son cœur. (法语:谁的房内鲜花怒放,谁的心中就心花怒放。)
他的灵魂就像塔楼里的囚徒,透过牢房窄窄的窗子,能看见自由世界里绿色的草地和生意盎然的树木,但却被强囚于阴冷潮湿的高墙之内,永远暗无天日,永远黯然神伤。
绿树悄悄地在塔楼的废墟上生根发芽,常春藤异常温柔地爬满那些经受过上百次围攻的灰色砖石。
优雅、挺立的白杨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将自己修长的身影投在平静的水面上。
法国一条浅浅的小河,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星星。月光下,河上的小洲泛着白光,美丽极了。河两岸各长着一排树木,虽茂密,却又恰到好处,不过于繁密。都兰土地肥沃、风景迷人,温文尔雅,充满了逝去的浪漫年华的记忆。
眼前的风景舒展开阔,你感到天地似乎长长地舒一口气,大地起伏,土壤肥沃,长满了白杨、栗树和落叶松,天地间一片绿意盎然,似乎在微笑。这景色让你不由得想到繁华,甚至奢华,但是那种充满优雅、美丽、稳重端庄的奢华。
一九〇八
成功。我觉得它对我没什么影响。不说别的,我一直就在盼着它,所以当它到来时,我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对我来说,成功唯一的价值在于它能使我摆脱经济上的困难,我一直担心自己收入不稳定。我讨厌贫穷。我讨厌省吃俭用,量入为出。我觉得自己没有十年前那样自负了。
我正坐在狄俄尼索斯圆形剧场里,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湛蓝的爱琴海。我一想到这个舞台上曾上演过的那些伟大的戏剧,就觉得浑身一阵战栗。这一刻容易让人产生强烈的感情。我万分激动,我肃然起敬。一群年轻的希腊学生走过来,用糟糕的法语和我攀谈起来。过了一会,其中一个问我是否愿意听他到台上朗诵一段。这种机会我求之不得,连声说好。我以为他会背诵索福克勒斯或欧里庇德斯的某一伟大篇章,尽管我知道自己一个字也不会听得懂,但还是相信这会是一次美妙的体验。
他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的工作很重要,意义深远。他兢兢业业,公正无私。他行事平凡无奇,实际上相当了不起。他视酒为祸根,尽管很忙,仍然挤出时间在乡里四处讲演,劝人戒酒。他禁止家里任何人接触酒。他家里有一个房间,时时上着锁,他不许任何人进入。有一天他突然死了。葬礼后不久,他的家人就撬开了那个房间,他们一直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他们发现里面堆满空酒瓶子,有装白兰地、威士忌、杜松子酒的,有装荨麻酒、甜露酒的。显然,这些瓶子是他一个一个拿回来的。他喝光了里面的酒,却不知道如何处理空瓶子。我很想知道,当他宣传完戒酒大道回到家里,锁上门,躲在屋里啜绿荨麻酒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