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而且感觉他正在死,已经死了一半了。他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和一种喜悦、奇特、轻松的感觉。他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事。在他一生中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不可知的遥远的东西,现在对于他已经近在咫尺,而且——由于他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看见的了。
以前他害怕生命的终结。他有两次体验到那种非常令人痛苦的死——生命的终结的恐怖,而现在已经不理解那种体验了。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当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的打转,他望着收割后的田地,望着灌木林和天空,知道他正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当他在受伤后醒过来,在他心灵中,仿佛从生活的重压中解放出来一般,那朵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现实生活影响的爱之花,一瞬间怒放了的时候,他已经不怕死了,也不去想死了。
在他受伤以后过着孤独和半昏迷状态的生活的时刻,他越深入地思考那他得到启示的永恒的爱的新原则,他就越不自觉地屏弃那尘世的生活。
在半昏迷状态中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见的人,他把嘴唇贴到她手上的时候,他哭了,流出平静、欣喜的眼泪,对一个女人的爱情默默地潜入他的心里,又使他依恋人生了。这是一次意外的意识活动:对娜塔莎的爱情唤起他对生命的珍惜,也是最后一次屈服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怖。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们谈到过去,他对她说,如果他能活,将永远感谢上帝使他受了伤,正是由于这次受伤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此后他们再也不谈将来的事。“这事可能实现还是不可能实现?”他望着她,倾听着钢针轻轻的碰击声,心中想道。“难道命运这么奇特地使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我死吗?……难道启示我以人生的真理只是为了让我在虚幻中生活吗?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爱她,但是叫我怎么办呢?”他说,他不知不觉突然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娜塔莎听见呻吟声,放下袜子,向他探过身去,突然看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轻轻走到他面前,向他俯下身来。“您没睡着?”“没睡,我看您看了半天了;我感觉您进来了。除了您,还有谁给我这么轻柔的宁静……给我这样的光。我欢喜得简直想痛哭一场。”娜塔莎向他移得更近些。由于狂喜,她的脸焕发着光彩。“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上的一切。”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躺在现在躺着的屋子里,但是没有受伤,身体是健康的。许多各式各样的人——渺小的,漠不关心的,出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和他们谈话,争论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记起来,这一切都是扯淡,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还继续在谈论,说一些空洞的俏皮话使他们惊奇。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所有这些人都一个个的消失了,取代这一切的,是关上那道门的问题。他站起来向门走去,把它闩起来,而且锁上。能不能把门锁起来关系着一切。他急忙向前走去,但是他的两条腿动不得了,他知道来不及锁门了,但是他仍然疯狂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这种恐惧是死的恐惧:它站在门外。正当他无力地、笨拙地向门爬去的时候,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门外使劲地推,它要破门而入了。那个非人的东西——死——要破门而入了,得把门堵住。他抓住门,使出最后力气,虽然上锁已经来不及,总得堵住它;但是他气力小而且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把门推开了,但门又关上了。它又从外面推。最后的、超自然的努力也无济于事,于是两扇门无声地打开了。它进来了,它就是死。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但是就在安德烈公爵死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他是在睡觉,也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醒了。“是的,这是死。我死了,于是我醒了。是的,死就是醒。”他心里忽然亮了,那张至今遮着未知世界的帷幔在他的灵魂视线前面揭开了。他觉得,先前束缚他内心的力量仿佛解放了,那种奇异的轻松感从此不再离开他了。
当洗过并穿上衣服的遗体躺在桌上的棺材里的时候,大家都过来向他告别,所有的人都哭了。伯爵夫人和索尼娅哭,是因为可怜娜塔莎,还因为他不在了。老伯爵哭,是因为他感到他自己也将要迈出这同样可怕的一步了。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在哭,但是她们哭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幸;她们哭是因为她们面对那简单而庄严的死亡奥秘而内心充满了崇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