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人类群星闪耀时》(二)茨威格

滑铁卢决定胜负的一瞬

虽然在任何时代都极为罕见,她会出于一种奇特的心情,投入平庸之辈的怀抱。有时——而这则是世界史上最令人惊讶的瞬间——命运之线掌握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手里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时,参与英雄豪杰们的世界游戏所承担的重任总是使这种人感到惊骇甚于感到幸福,他们几乎总是颤抖着与投向他们的命运失之交臂。极少有人能抓住机遇而平步青云。因为大事系于小人物仅仅一秒钟,错过了它,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恩惠降临在他身上。

拿破仑这头被擒的雄狮挣脱了厄尔巴岛的樊笼,这消息犹如呼啸的炮弹射进维也纳会议期间的一切舞会、偷情、阴谋和争吵。

他不容许自己喘口气,也不让敌人有喘息之机,因为敌人的力量每天都在加强;他必须让他背后的国家,让流尽鲜血的不安的法国人民在胜利的捷报声中像痛饮火热的劣质烧酒似的陶然沉醉。

没有古代武士的铠甲装饰他的胸膛,没有神话环绕他的身影,没有显著的特质使他在拿破仑传奇的英雄世界里获得荣誉和一席之地;倒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使他出了名。

格鲁希不是英雄,不是战略家,只是一个忠心耿耿、老实可靠的庸人,这一点,拿破仑心里是很明白的,可是他的元帅们半数已长眠地下,其余几位厌倦了连年不断的征战,眼下正闷闷不乐地待在他们的庄园里。于是拿破仑迫于无奈,只得把决定性的行动托付给一个平庸的人。

奉命唯谨的格鲁希从军事等级制度跨进世界历史一瞬间,一天。只不过一瞬间,但这是怎样的一瞬间啊!

他不习惯独立行动,他的思考缺乏独创性,只有当皇帝天才地命令他采取行动时,他心里才觉得踏实。此外,他感觉到他的将军们背后有不满,也许,他也感觉到命运黑色的翅膀在扑扇。只有靠近大本营能使他心神安定:因为他的军队和皇帝的军队只隔三小时急行军的路程。

北方的暴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拿破仑的军队在黑暗中蹒跚前进,人人浑身尽湿,个个鞋底粘了两磅烂泥;找不到过夜的地方,没有人家,没有房子。干草给雨水泡透了,士兵们不能躺下睡觉,只好十个、十二个挤在一起,背靠背直着腰坐在地上,在瓢泼大雨中睡觉。

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焦躁地、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因为这种天气,什么也看不清楚,无法侦察,侦察兵最多送来含糊其辞的报告。

于是他不顾暴雨如注,深夜一点钟亲自前往前沿阵地察看,一直走到接近英军宿营地的地方。在火炮射程内的地方,水汽中隐约可见一点烟雾迷蒙的灯光,他打着进攻方案的腹稿。

三天暴雨,浇软了地,增加了行军的困难,妨碍炮兵转移。太阳渐渐露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放射光芒。

战旗上的雄鹰像在狂风中低低地翱翔,骑兵威武地挥舞战刀,步兵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敬。战鼓齐鸣,鼓声震天,所有军号一齐向统帅吹出欢乐的号音,但是所有这些闪光的音响,全都淹没在七万士兵洪亮的嗓音同时高呼、如同滚雷一般响彻各个师团上空的“皇帝万岁!”的欢呼声中。

在拿破仑二十年的军事检阅中再没有比他这最后一次更壮观、更充满狂热的激情了。

这场战役已被描写过无数次了,然而对战场上令人激动的变化的描绘总是能引起人们阅读的兴趣,他们一会儿读瓦尔特·司各特描画的宏伟场面,一会儿读司汤达撰写的插曲。

这是扣人心弦的艺术作品,是面临灭顶之灾的顷刻惊骇和希望无数次交替的典范,这是拿破仑生涯中蔚为奇观的烟火,壮观有如一枚火箭,再次升上高高的天空,然后颤抖着坠落下来,永远熄灭。

双方军队都已疲乏不堪,双方统帅都深感不安。他们两人都明白,谁先获得增援,胜利就属于谁。

这一秒钟却取决于一个相当勇敢却又相当平庸的人的嘴巴,掌握在一个神经质地揉着皇帝的一纸命令的人手中。如果格鲁希现在能鼓起勇气,敢于相信自己和相信确实无误的迹象,违抗皇帝的命令,法兰西就获救了。但是这个唯唯诺诺的人,一向服从命令而不听从命运的呼唤。

军官们闷闷不乐,不吭一声。他的周围出现一片静寂。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静寂中流逝,此后无论何种言辞和行动都永远无法再把握住这一秒钟。

他极大胆勇猛,格鲁希又过于优柔寡断。一万名铠甲护胸的骑兵和轻骑兵投入了殊死决战,闯入敌阵,劈倒炮兵,冲破前面几队列英军的防线。

前线响遍铁器撞击声,战鼓雷鸣,整个平原在各种声音的交汇中战栗!然而在上面,在两座山头上,双方的最高统帅似乎都不理会那嘈杂的人堆而在谛听。他们在谛听轻些的音响。

两块表在他们的手上滴答滴答地响着,犹如两颗鸟儿的心脏,似乎比千军万马的厮杀更使他们关切。拿破仑和威灵顿,两人不断拿起精密计时器,数着还有几小时几分钟决定最后战局的援军就要到来。

他们像两个摔跤者,双臂都已疲软无力,气喘吁吁地面对面站着,要吸一口气才能再次抓住对方:决定胜负的最后一个回合已经到了。

及至午夜时分,那个浑身污垢、昏头昏脑地疲惫地跌坐在一家低级乡村客店的人,已经不再是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王朝、他的命运完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掉了最勇敢、最有远见的人在叱咤风云的二十年间建树的一切。

他们觉得大地在颤抖,觉得每一发炮弹都击中他们的心坎。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遭遇战,一场大战已经打响,大决战已经开始。

令人惊恐的沉寂,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一种阴森恐怖的死一般的静默。他们全都觉得隆隆的炮声甚至还比这令人心神不安的不确定状态要好一些。

众人扶他下马,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但他面如死灰,鬓毛湿漉漉的,由于超乎常人的劳累而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只吐出一些叫军官们听得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听不懂这些话,也不愿意听懂这些话。他说不再有皇帝了,不再有皇帝的军队了,法兰西完蛋了。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神经错乱的醉鬼。不过,他们一点一滴地从他嘴里掏出了全部真相,听了那令人沮丧的几乎使人软瘫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撑在军刀上。他知道,他杀身成仁的时刻到了。他毅然决然挑起重担,承担起全部罪责。拿破仑的这个唯命是从、优柔寡断的部下在那伟大的一秒钟贻误了战机,此刻又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几乎像一位英雄,敢于直面迫近的危险。他立即召集全体军官,双眼饱含愤怒和悲怆的热泪,发表简短讲话,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同时又责备自己。昨天还对他愤懑不已的军官们默默地听着。每个人都可以谴责他,都可以夸耀自己当时比他有见识。但这话没有一个人敢说,没有一个人愿说,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极度的悲伤使他们说不出话来。

恰恰在被他耽误的那一秒钟之后,格鲁希显示出,为时太晚地显示出他的全部军事指挥能力。在他恢复了自信而不再仅仅依照命令行事的时候,他的深思熟虑、精明、谨慎和认真所有这些伟大的品德,全都清楚地表现出来。在敌人五倍于自己的兵力的包围下,他率领部队突围撤退,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没有丢失一门大炮,拯救了法兰西,拯救了帝国最后的一支军队,表现出高超的战术水平。但当他返回时,那里已经没有皇帝向他表示感谢,没有敌军与他对垒。他来得太晚了,永远太晚了!尽管他的地位在上升,尽管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在每一个职务上都表现出魄力和才干,但任何东西都无法赎回他原可充任命运的主人而他却对之无能为力的那一瞬。

伟大的一秒钟,他对不恰当地被召唤来而不善利用他的人的报复就这么可怕。一切市民的品德,小心、服从、热诚和谨慎,一切全都熔化在命运降临时伟大瞬间的烈焰中而于事无补。此一瞬间只要求天才,并将他塑造成为永恒的形象。此一瞬间鄙夷地将犹豫不决者拒之门外;他,大地的另一尊神,他的火热的手臂只将英勇无畏者高高举上众英豪的天空。


玛里恩浴场哀歌

【我的书评】
原来《浮士德》里面主人公返老还童后和小女孩的恋爱和歌德自己的情感经历参杂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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