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书摘

作者:太宰治

一、前言

这次已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的笑脸了,而是很有技巧的微笑,但与常人的微笑相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差异。不知该说是欠缺生机,还是少了人味,反正丝毫没有真实感。不像鸟,而是像鸟的羽毛,轻盈得犹如一张白纸,就是这样的微笑。

二、第一手札

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常卧病在床,我总是躺在床上想这些床单、枕头套、被套,真是单调无趣的装饰品。直到年近二十,才得知这一切竟然都是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对人类的俭朴感到悲从中来。

用餐的房间里灯光昏暗,午餐时,一家几十口人全部沉默不语扒着饭,那光景总令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与世人的幸福观似乎大相径庭,这份不安甚至令我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几近发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呢?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置身于地狱,反而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他们过着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比拟。

旁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我完全无从捉摸。那些实际的痛苦,只要有饭吃就能解决的痛苦,也许才是最强烈的痛苦,是凄绝的阿鼻地狱,足以将我那十个灾难吹跑。

是否真的如此,我不知道,不过,他们竟然没自杀,没发疯,阔谈政治而不绝望,持续与生活搏斗而不屈服,难道他们不会感到痛苦吗?他们彻底变得自私自利,而且视其为理所当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我不明白。

我几乎无法和旁人交谈,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于是我想到一个好方法,那就是搞笑。

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始终还是无法对人类死心断念。

换言之,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说话从不当真的孩子。

一旦受人批评,我便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我总是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击,内心感受到几乎为之狂乱的恐惧。

平时他们似乎隐藏着本性,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在暴怒之下,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一面,就像温驯在草原上歇息的牛,冷不防甩尾拍死停在腹部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吓得我寒毛倒竖。

我总是将自己的烦恼埋藏心中,一味掩饰我的忧郁和敏感,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人。

对讨厌的事不敢明说,对喜欢的事,也像偷东西似的战战兢兢,在那痛苦的滋味以及难以言喻的恐惧下倍感苦闷。

我成功地让人视为淘气,成功地摆脱受人尊敬的束缚。

我至今仍旧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这种事,在人类所犯的罪行中最为丑陋卑劣,堪称是一种残酷的犯罪。但我全部忍下。我只觉得从中又看出另一种人类的特质,我只能无力地笑着。

我知道结果一定有所偏差,但我相信向人诉苦终究是白费力气,我只能选择隐忍,不说真话,继续搞笑。

他们互相欺骗,而且神奇的事双方都毫发无伤,就像没发现彼此在互相欺骗似的,这种不信任案例,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

三、第二手札

山樱树便会以蔚蓝的大海为背景,在看似粘稠的褐色嫩叶陪衬下,绽放灿烂花朵。不久,到了樱花雨飘降的季节,花瓣翩翩撒向大海,点缀着海面,随波荡漾,随着浪潮再次涌向海岸线。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早、中、晚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以防他泄露秘密。我甚至在心中盘算,在我如影随形的这段时间,会尽一切努力,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非刻意造假,而是真有其事,如果顺利的话,我还想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好友。倘若这一切都不可行,那只能祈祷他早日丧命了。

对我而言,女人的复杂难懂,远比男人还要难上数倍。

这不同于男性的鞭挞,而是像内出血似的,在体内造成很不舒服的内伤,难以治愈。

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期待能亲眼见识可怕妖怪的心理,以及愈是神经质、愈是胆怯的人,愈期盼来一场强烈暴风雨的心理。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陪他玩玩而已,只当他是个酒肉朋友,打从心里瞧不起他,有时甚至耻于和他为伍,但又总是与他同行,最后我被这个男人彻底击垮。

因此,我之所以终日在家中鬼混,其实完全是出于无奈,只因我不敢独自行走于东京街头。

也许是从我身上感受到像是同类的亲近感吧,娼妓们总是向我展现出自然无伪的善意——毫无盘算的善意,不带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也许不会再来光顾的人所展现的善意,有些夜晚,,我从这些宛如白痴或疯子的娼妓身上,见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由于我个性极度消极,所以每件事最后都没有下文,残缺不全,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他说的确实没错,但人类的内心,且有着更复杂难懂、可怕骇人的事物。说是欲,略嫌不符,说是虚荣,又不够贴切,即便是将色与欲两者摆在一起,仍是不足以形容,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懵懵懂懂。

“非法”,我暗自享受这个字眼。毋宁说它让我心旷神怡。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预感)、复杂难懂,我无法坐在那没有窗户的冰冷房间里,尽管外头是非法的汪洋,我也宁愿纵身跃入,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这样还比较痛快。

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深感陶醉。

此外,有句俗话说“脚上有伤怕人知”,我这种伤从小便长在单脚的小腿上,长大后非但没痊愈,甚至还愈蚀愈深,直透筋骨,每晚所受的痛苦折磨,宛如置身千变万化的地狱(这样的说法有点古怪),但这伤逐渐变得比我的血肉还要亲密,而那伤口的痛楚,感觉就像它活生生的情感,或是深情的低语。

逃避果然很不是滋味,最后我决定一死了之。

要吩咐女人办事,绝不能泼她们冷水,而且受男人请托办事,女人反而很开心,这我最清楚不过了。

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感感到纳闷、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和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不,其实就本性来说,我若不带着充满挫败感的丑角式苦笑,便无法与人寒暄。

那是个寒风料峭的秋夜。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身边刮着冷冽的寒风,落叶飘零,一个完全遗世孤立的女人。

不过,虽然她没用语言道出“落寞”,但身体却有一股无言的落寞,就像一股约莫一寸宽的气流围绕在她身边,连我的身体也被那股气流包裹,与我那带刺的阴影气流相互交融,犹如“落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般,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

我这个人原本就没有什么占有欲,就算偶尔微微觉得可惜,也没那份经历与人争执,不会悍然主张自己的所有权。

我尽可能不想碰触人类的纷争。

尽管是无心之语,却深深痛进我的骨子里。我第一次因为爱人的一句话而感到心痛。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三枚铜币根本算不上什么钱。那是从未体验过的奇耻大辱,令人无法继续苟活的屈辱。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空中的晚霞,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

四、第三手札之一

那模样与之前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教人觉得吃惊,不,应该说是觉得滑稽才对,没想到人类变脸就像翻书一样简单。

我默而不答,从桌子的盘子里夹起沙丁鱼干,望着小鱼的银色眼珠,我微感醉意上涌,怀念起昔日四处玩乐的时光,甚至思念起堀木,我渴望自由,差点就此轻声啜泣。

比目鱼缩着脖子大笑,他当时那狡猾的身影,我永生难忘。像是轻蔑,却又不太一样,若把这世间比作大海,在那千丈深的海底,就飘荡着这种诡异的影子,那是能让人一窥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的笑脸。

反正事情一定会败露,但我害怕如实说出,所以想办法掩饰,我只是害怕事后会对自己不利,但基于“全力提供服务的精神”,即便他再怎么因为被扭曲而变得微弱,再怎么愚不可及,我大多数还是会以言语加以修饰。不过话说回来,世人所谓的“正人君子”也不常利用这种习性。

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只风筝,被沙尘密布的吹风吹得破烂不堪,但还是紧缠着电线不放,就像在点头般,每次我看了总不禁苦笑、脸红,甚至做噩梦。

我不相信上天的爱,只相信上天的惩罚。

什么是世人?人类的复数吗?哪里有所谓世人的实体存在?不过,过去我一直当它是强悍、严厉、可怕的东西,如今听堀木这么说,我差点脱口而出“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世人。看来,我似乎也隐约明白什么是世人了。它是个人与个人之争,而且是现场之争,只要现场能战胜即可。人绝不会服从他人,即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展开卑屈的反噬。所以人们除了借由现场一决胜负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尽管标榜着堂而皇之的名义,但努力的目标必定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还是个人,世人的难题便是个人的难题;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还是个人,这令我从世人这个大海幻影的恐惧中获得解放,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事事皆小心谨慎,没有穷尽。也就是说,我逐渐学会适应眼前的需要,使出厚脸皮的本事。

的确,就科学的眼光来看,空气中有数十万只的真菌四处攒动,也许真有其事。但我也明白,若是完全抹杀其存在,它们便与我秋毫无涉,成为可以瞬间消失于无形的科学幽灵。

我并不怕死,但若是受伤流血,变成残废,我可不要。

我当场下定决心,抱持所谓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盗走这朵鲜花。

对我而言,世人终究是深不可测的可怕对象。它没那么简单,绝不是光靠一决胜负便可决定一切。

五、第三手札之二

才刚要忘记,便有一只怪鸟振翅飞来,以鸟喙戳破我记忆的伤口。

当然了,那只限于我们四处喝廉价酒的时候,不过,只要我们两人一碰面,就会变成外形和毛色都相同的两条狗,在下雪的小巷里四处奔走。

善恶的概念是人所创造的,是人类擅自塑造出的道德语词。

我被迎面一刀砍中眉间,从那之后,每当我与人接触,那伤口便隐隐作痛。

对我这种惹人嫌、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信任别人的能力出问题的家伙来说,好子那纯洁无瑕的信赖心,犹如青叶瀑布那般清新宜人。

总之,我是罪恶的聚合体,只会不断让自己陷入不幸当中,没有加以防范的具体对策。

唯有污秽的罪恶与卑劣的罪恶一再堆叠,苦恼不断扩大增强。

那温柔的微笑叫我既感激又欢喜,我不禁别过脸去,潸然泪下。在他温柔的微笑中,我就此被彻底粉碎,葬送掩埋。

父亲已不在了,我觉得自己装满苦恼的心壶顿时变得空无一物。

六、后记

“我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为人机灵,只要他不喝酒的话……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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