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作者：鲁迅
一、题辞
当我沉迷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为我自己，为友为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腐朽，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腐朽更不幸。
二、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鬼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光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致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媚的眼睛。
三、影的告别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默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四、求乞者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五、我的失恋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六、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至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刀，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目光，鉴赏这路人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七、复仇（其二）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诅咒的。
他的手足在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的神之子的悲哀和可诅咒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八、希望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是我还得偷生在在不明不暗的“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翩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九、雪
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的生光，如保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十、风筝
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寒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讨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放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全然忘记，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十一、好的故事
鞭爆的繁响在四进，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里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相互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会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
十二、过客
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方。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过客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十三、死火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洁，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十四、狗的驳诘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十五、失掉的好地狱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是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十六、墓碣文
“……于浩哥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十七、颓败线的颤动
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滑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
我呻吟着起来，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
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十八、立论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十九、死后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
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二十、这样的战士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
二十一、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二十二、腊叶
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像人凝视。
二十三、淡淡的血痕中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着。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二十四、一觉
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天开得更烂漫。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明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