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下篇】《纳兰词:一尺华丽,三寸忧伤》[清]纳兰性德

【书的1~3部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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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我是人家惆怅客

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残雪未消的夜,纳兰感慨自己生活的孤独凄苦,尝尽人间离愁别恨,而写下这阕词。

​词译
庭院深深,残雪未消。
月光皎洁里,一室冰凉,就连温暖的画屏也跟着寂冷起来。凄清的夜空中,是谁多事用横笛演奏起那曲凄美的《梅花落》来,声声幽怨里让人在三更天里更添悲伤。
月色朦胧,这无人的夜更是让人的寂寞无处可藏。
我,是这世间哀伤愁怨的过客,身世凄楚,还无人伴。唯独自一人,在这深深的夜里泪流满面。
痛彻心扉的断肠声里,忆起的全都是这平生经历过的种种。悲戚的、无助的、幽怨的……总没有一件能如心意。

​梦江南

昏鸦尽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纳兰,一直深深爱着表妹,表妹入宫后,他的世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最不能自禁时,他会写下悲伤的词来表达,这首亦是。

​翻译:

又是黄昏,暮色里有昏鸦掠过无数。

我独自临风立,心内满盈着的是怨恨、是痴狂。要知道,你的名字成了我的劫数难逃。不能提及,更不能念及,一提及心就会碎满地,一念及心就会悲痛欲绝。

思念你深,忍不住踱步到你的闺房,卷起竹帘,抬头望,却只见柳絮如雪散落满你香闺。晚风起,轻轻吹,吹拂着花瓶中的梅花枝,莫名让深深的冷意四处散发开来。

此刻,心字香,已燃尽。

而我的心,早已冰冷成灰!


​浣溪沙

肠断班骓去未还

肠断班骓去未还,绣屏深锁凤箫寒。

一春幽梦有无间。

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

不成风月转摧残。

这首词,纳兰用闺中女子的口吻来抒写自己的离愁别恨。

翻译:

​还记得,他骑马离开时的伤情时刻,如烙印镌刻于心。

从那时,他一直未归,只留下我一人在庭院深深里空守断肠。从此,那重重的绣屏,将愁思深锁,连之前常把玩的凤箫都被冷落闲置。

现如今,只剩一春幽梦聊慰寂寞,可是,醒来亦是空。

如丝似缎的春雨啊,密集地洒落在稀疏的花朵上,让花的娇艳变淡,让牵惹人情思的青青芳草,再难辨深浅。

难道,这世间的情分都如这春的易逝,于光影里凋残,直至不复可见!


​浣溪沙

十二红帘窣地深

十二红帘窣地深,才移刬袜又沉吟。

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衱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

定缘何事湿兰襟。

​纳兰借写闺怨,表达自己的离情。

​织绣着太平鸟的红色帘幕,低垂在地上,如同她的心事重重。

她,欲莲步轻移,却又迟疑起来,一双未穿鞋子的双脚停滞在那里,让她更觉柔弱无助。

已是傍晚时分,层层树影在夕阳余晖下由浓转疏。

孤寂的人,最怕近黄昏,而黄昏却偏至。

本来,她和你身上,都佩戴着暗合爱情的香囊,她的发间还佩戴着践诺誓言的定情宝钗。你和她之间,有的是这前世注定的姻缘,可是,为何还免不了这分离?

要知道,分离最苦,最易让泪湿满襟!


菩萨蛮

为春憔悴留春住

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

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

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

在春天,纳兰写下了怀念爱人的词作。

​这满园春色,将逝。

我这一颗欲留春驻的心,便因这春逝而变得憔悴不堪了。

本就留春不住,怎奈那催春归去的雨还下得如此酣畅淋漓,让人更是神伤不已。

深巷之中,有小贩挑着扁担在卖樱桃,雨后的樱桃变得更加娇艳欲滴。能在这雨丝淅淅沥沥的神伤里,逢着这娇艳欲滴的红红樱桃,悲戚的心,总算被安慰了那么一丝丝。

只是,黄昏近,一行清泪忍不住流下。

风雨凋零里,落花飘飘,让人是如此地不忍看。

忽一声黄莺的啼鸣声划过天际,一颗惜春的心又油然而生了。

​雨中花

楼上疏烟楼下路

楼上疏烟楼下路,正招余、绿杨深处。

奈卷地西风,惊回残梦,几点打窗雨。

夜深雁掠东檐去,赤憎是、断魂砧杵。

算酌酒忘忧,梦阑酒醒,梦思知何许。

​这首词,全篇不直说愁,而是用意象烘托秋夜愁思。

翻译:​楼上,满是冷落的烟火;楼下,是寂寞的小路;而楼外,则是烟雨朦胧。迷离的杨柳深处,依稀间有一个淡淡的身影正挥手召唤着我。

又忆往昔,夜不能眠。

好不容易入睡,西方夜雨却还是把浅梦中的我给惊醒。此刻,窗外稀疏的雨点,正滴滴答答地敲击着窗棂。一声声,一声声,也敲击在我孤寂的心上。

午夜梦回,只有受惊的鸿雁在雨中凄飞,更可恨的还有寒砧上的捣衣声幽怨地传入我的双耳,触痛到我这离人的心扉。

我欲借酒消愁,怎奈梦尽酒醒,思念仍深得让人无以喘息。


昭君怨

暮雨丝丝吹湿

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

瘦骨不禁秋,总成愁。

别有心情怎说,未是诉愁时节。

谯鼓已三更,梦须成。

​暮雨丝丝,最引人相思,多情的纳兰更如此。所以,在对入宫表妹无尽的相思里,纳兰创作了这首词。

​黄昏雨来,更惹人生相思。

他独自站立在细密的雨丝里,雨打湿了全身却浑然不知,只因内心相思深。此时,路边的杨柳被风吹得倦了般垂在那里,池塘里的荷花更是被雨丝拍打得没了娇颜。

近秋,愁起,一身瘦骨的自己更是顿生烦恼。

自别后,我这无尽的愁苦再不知怎么说与人听,秋风秋雨催人愁却还未到真正可诉说愁绪的季节。

更鼓,已敲三更。

夜已深,我却始终不能入睡,明知道寂寞唯梦可消,可又如何!


点绛唇
咏风兰
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
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
忒煞萧疏,争奈秋如许。
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

​这首词,是一首题画兼咏物的词,应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前后,当时纳兰的好友张见阳正任湖南江华县令,词中所写的凤兰,正是张见阳为其所作的《凤兰图》。

​词译

凤兰的香,是如此不同寻常。

幽幽香气里尽见素雅怡淡,不见一丝的浓艳浮华,让世间那些娇艳的花儿都自惭形秽。

秋风起,它在风中摇曳的样子犹如凌波仙子一般,这样轻盈飘逸。

它如此美好,任谁都想将它永留人间。

所以,每个遇见它的人都会担忧它,担忧它稀疏的叶子是否耐得住那寒冷的清秋的肆虐。

由此,爱怜它的人,纷纷将它体贴入画,连同它那缕缕清香也一并给入画中。

而,由我所见,张见阳所画的它,最是画中一绝。

出自他之手的《凤兰图》,最可见它之风骨。



天仙子
渌水亭秋夜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睡。西风月落城乌起。

​某个秋夜,无眠的纳兰面对渌水亭的良辰美景,暗自伤怀,就此写下此词。

​池塘内水波清澈,一轮金月倒映在水中,于波光粼粼里随风而动。

鱼儿跃,掀起了一片涟漪,亦搅碎了水中的那一轮金月。一瞬间,水中细碎的金色光晕渲染开来,于波光粼粼里闪烁。

如此良夜,如此美景,却是只孤单一个人。

无人相伴,只好一个人自斟。

只是,万般清愁涌上心头,酒未斟,人就已暗自沉醉了。

人,再无心饮酒,却也无法入眠,整夜都在辗转反侧里,直到看尽月落乌啼,天际破晓。



​浪淘沙

闷自剔残灯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

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

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

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莫又多情。

​秋夜寂寞,纳兰难以入睡,心有所感而作此词。

翻译:

​夜凉,雨落,心情烦忧无处排遣,只感觉一室的寂寞排山倒海般地袭来,让整个人都变得颓废心伤不已。

人,闷闷地将灯芯拨掉,想让灯光更明亮些。

可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却不停地滴落在无人的庭院,让人勾起无许愁思来。本来悲风愁雨的声音已经敲击得令人脆弱,偏生西风又吹起,万木零落的秋声,更是让人越发地感伤不已。

空寂的黑暗里,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到三更时,可人却想睡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寂寞难耐着,逼人的寒风还阵阵袭来,迫使自己不得不起身将屏风紧掩。

明明,自己早已决意向佛,不再陷入多情的执念之中,可为何在这寂冷的雨夜里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往深情里陷!


​酒泉子

谢却荼蘼

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

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

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这是一首纳兰创作的长夜思念故人之作。

​词译

白色的荼蘼花儿,谢了;明月绚烂的夜,如水。

一室寂冷,篆香已燃尽,早鸦亦啼鸣,而我又是一夜未成眠。

寒意深,丝丝寒冷无情地浸透一袭微薄锦衣的我,心亦寂冷。罢了,别再倚靠栏杆眺望,即便栏杆拍遍也无济于事,根本就没有谁能懂得我这登临之意。

愁绪难平,知音难觅。

而此刻,灯要燃尽,鸿雁要决绝南飞,再没了可寄相思的地儿。

如此,怎能不让人更伤怀愁怨。


​减字木兰花

从教铁石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

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

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此首词应为纳兰冬日所作的咏梅词。

​词译

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在面对绽放的清幽梅花时,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惜的。更何况,面对月下这一枝晶莹如玉、花开娇娇的梅花。在皎洁的月色里,这枝梅花花瓣点点就犹如点点泪珠儿,真真是我见犹怜。

怜梅而怕它会冷,故而添个纸窗,再加种个竹林来陪衬着把它呵护。

不知为何,见梅尤怜时,我想起了你。可是,远在异处的你,将永远无法回到我的身边。一想起这,心伤就会满地。

说来,你我还不如这梅来得幸运,它还可花魂苏醒,乘着这夜月归来与心爱的人共赴幽约。

而你和我,这天人相隔里,再没了相约的可能。

只能,徒添恨意深。



​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

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

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纳兰很爱妻子,两人之间的生活十分旖旎动人,这首词,写的就是他们之间这份缠绵之情。

​词译

夕阳西下,不知是谁将她唤下楼。

暮色之中,她的手指白嫩如荑,煞是惹人怜爱。

她,静静地立在台阶上,不时回头望,羞涩地微笑着一直不语。即便如此,她依然是那么楚楚动人。

原来,她不语是在嗔怪恋人在信中相约却失约。

落花舞,絮儿飞,面对恋人祈求的眼神儿,她这才故作假意娇嗔地说:于你,书信中的约期都如此地不足凭信,你既然可误期爽约,那么就请你不必再说什么对我的相思了。

恋人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转而她又不忍,道:春光正好,还是快快去沉浸在这美景里吧,勿待花落尽了才去空折花枝。

也是,良辰美景,最应惜花,也最应惜人。



朝中措

蜀弦秦柱不关情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

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

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暮春之际,纳兰因怀念亲人而写下了这首伤春词。

​词译

春日寂寂,百无聊赖时连动人的琴瑟声也不能牵动我的情绪。

整日里,我都虚掩着云母屏风沉浸在忧伤里,会暗自怜惜蝴蝶的退粉,会不忍看柔絮入水化作浮萍。

不由得,会恨东风多事吹,尽管它吹散了那残存的寒冷,可是,它也在日日吹拂里将明媚的春天给带走。

艳阳日,暖意融融,虽令人迷醉,却也开始落花无数,一阵阵风袭下纷纷而落里如同下了一场红色的花瓣雨。

纵使有惜花人,好心系上那无许的金铃,又如何,风吹起时花依然会飘零殆尽。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借景抒情,纳兰借此首词抒发对妻子的深深怀念及内心的深情、忧愁。

​翻译:

是谁,在这静寂的夜里翻唱那首凄凉悲伤的乐府旧曲?

惹得人一身落寞孤独。

这曲调,和着萧萧的风雨声,让人的寂寞无处可躲。我法入眠,只能清醒地看着灯花一点点地燃尽。

今夜,又是一个难眠凄苦的夜。

我心中的愁绪啊,始终无法排解,说不清,理还乱,醒着或者睡着,都无法将其挣脱。

何时才能从身体里抽出这愁怨,好纵身入梦。

可是,不知入梦后能否如愿到谢娘桥上与心爱的人相会?



​四和香

麦浪翻晴风飐柳

麦浪翻晴风飐柳,已过伤春候。

因甚为他成僝僽?毕竟是春迤逗。

红药阑边携素手,暖语浓于酒。

盼到园花铺似绣,却更比春前瘦。

​该词应是纳兰怀念宫中表妹而作的一首伤春词。

​词译

夏初,风拂麦浪,杨柳儿飘。

已经过了伤春的时节,却为何,人是这样的烦扰,整日里神色憔悴、落寞孤寂。

原来,还是伤春意绪惹。春虽过,然春愁仍在。

仍记得,当年芍药花前牵你的手,听你在耳畔软语,真真胜过美酒千饮。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这繁花似锦时,而你却不在了身边,只剩孤单我一人。

独自憔悴,独自消瘦!

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纳兰因失去爱人饱受相思之苦,为表达自己的哀切相思之情,写下了这首词。

​春意阑珊,天明时,辘轳声开始在井台上渐次响起。
晨曦薄暮还未退尽,一夜风雨却早将落花摧残满地,湿漉漉的石阶上更是落红一片。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我和她蓦然相逢,一颗心就此为她而倾,只是却始终难以明了她迷离眼波后隐藏的心事。
谁能明白?谁又能深懂?我和她之间的爱而不可得。
从此后,无论是簟席上孤枕难眠时,还是孤灯独对辗转徘徊时,她都在我心底翻涌,让我难以忘怀。


醉桃源
斜风细雨正霏霏
斜风细雨正霏霏,画帘拖地垂。
屏山几曲篆香微,闲亭柳絮飞。
新绿密,乱红稀,乳莺残日啼。
余寒欲透缕金衣,落花郎未归。

​这是一首伤春的词,纳兰借女子的闺中愁绪来抒发自己的愁情。

翻译:
若丝的纷纷细雨,在斜风中被吹得凌乱。
人,在画帘垂地的华丽房间里,却更觉深冷。有迂回山峦的屏风,挡住了人的视线,只见那尚未燃尽的篆香袅袅。
寂静的小亭外,柳絮儿正纷飞,惹得人是心绪难平。
春雨初霁,叶儿新发,在雨水的滋润里渐转茂盛;花儿绽放,却被雨水敲打得落红一地,稀疏一片。
黄昏时近,有乳莺鸣叫着穿越雨丝,入耳而来,心中不禁泛起寂寞的涟漪来。
寒意深,而你还不来。
让我如何,度过这落花一地的破碎时光。

​唐多令
雨夜
丝雨织红茵,苔阶压绣纹,是年年、肠断黄昏。
到眼芳菲都惹恨,那更说,塞垣春。
萧飒不堪闻,残妆拥夜分,为梨花、深掩重门。
梦向金微山下去,才识路,又移军。

​纳兰受命出使觇梭龙时,途中突遇细雨,恰逢入夜,心遂起相思而作此词。

词译
细雨,如丝密织,击打着争奇斗艳的花朵。
瞬时,一片落红如毯铺满苔痕深深的台阶。
最是黄昏惹人愁,年年如此,年年都在肠断黄昏中度过,那满眼的花草无不惹人勾起万千愁思。
想起远行边塞的征人,心就更加悲伤起来。繁花似锦的春日京城,在暮色四合时都让人如此生悲愁,就更别提那边塞荒凉的夜深之境了,那会更令人忧伤不能自已。
如此想着,人更不忍细听这萧飒风雨的声音了。
辗转反侧、反侧辗转中直至夜半,人因思念而憔悴,残妆满脸里却还抱着被褥迟迟不肯入睡。闺门深掩,只为防止梨花被风吹尽,怕更惹心伤。
总算入梦,梦里来到你在的边塞,却未料才刚刚找到你驻扎的军营,又听说你已转移到别处。
梦殇,醒来心碎一地。

菩萨蛮
阑风伏雨催寒食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
刚与病相宜,锁窗薰绣衣。
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
半饷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这首词是纳兰以女子口吻而写,惟妙惟肖地描写了一个病后女子又喜又悲的情绪。

​词译
风雨连绵,浓云密布,寒食节马上就要到了,应会有伤心人无数。
昨夜,春风残卷樱花,让落花无数,让一地狼藉凌乱。久病初愈的人儿,起身来到雕满花纹的窗棂前,开始置炉熏衣,来驱除寒意。
本来,她还想要唤来女伴,来给自己画眉梳妆,谁知心情欠佳又懒得动身,而作罢。恰有黄莺来到窗前啼啭,她便在心底暗自想:若这黄莺可以给女伴捎个信儿,多好,省却了自己动身一趟。
罢了,自己来梳妆吧。
可是,打开了梳妆盒半天,她还没有动。
镜中的自己,虽经历病痛却依然娇美,但于她自己仍是不甚满意的,因而更无心去梳妆打扮了。

第五部分:辛苦最怜天上月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在爱妻卢氏去世百天后,纳兰突然梦到她和自己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故有感,而写下这首伤情凄恻的词。

​词译
这世间最令人怜惜的,应是天上的月。
因为,在一月之中,它只有一夜是圆满的,其余夜晚它都有亏缺,就犹如一块不完整的玉玦。
吾爱,若是你可夜夜似这圆月一般长盈不亏,我愿为你化作冰雪,不畏“辛苦”,不辞“冰寒”,始终陪伴在你的身边。
只是,世事最残酷,尘缘最难获得。
你我之间的尘世缘,结束得这般令人无可奈何。如今,只剩这漫天的思念桎梏,让人无以喘息。
人,被情困,而燕儿依旧。它们依然轻盈地踏在帘钩上,呢喃絮语着,让为爱失魂的人是如此的艳羡不已。
自秋日,我对着你的坟茔沉痛哀悼后,到如今愁绪未曾减过一点。
我是多么希冀,有一日能和你似这春日里的蝴蝶,可以双宿双飞在这草丛里,或嬉戏,或呢喃,爱意永不消失呢!

​菩萨蛮
梦回酒醒三通鼓
梦回酒醒三通鼓,断肠啼鴂花飞处。
新恨隔红窗,罗衫泪几行。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
月也异当时,团圞照鬓丝。

​月凉的夜,纳兰夜半酒醒,忆起逝去的爱妻哀伤不能自已,故而写下此相思词。

翻译:
夜半三更,酒醒梦回,听过三更鼓响,耳边又传来杜鹃悲鸣的声音,我这心中的伤情愁绪啊,就如同落花一般乱飞来。
新仇旧恨,隔着帘窗全都涌上心头,忍不住泪水涟涟,溅湿衣衫。
我对你的深深相思,到如今再无处无人可以诉说。
你不在,再没有谁能深懂我,枉有当时你我共赏的明月在。
你不在,明月虽在却月不似当初的月,曾经你我对影双双,如今也只剩我孤身一人。
你不在,我自憔悴,鬓发白!


​虞美人
为梁汾赋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
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
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纳兰与顾贞观初识,即如故。作此词是纳兰向好友顾贞观表明自己的情操和心迹。

翻译:
​我把我的花间词作,交付给你,是因我们是同一类人。
这之后,你只要不辜负我的一片真心便好。
如今,我这仕途失意的人只想填好自己的词作,再别无他想。
就让那些仕途得意的小人们,踌躇满志地尽管去入仕朝堂、攀登高位吧。
我们和他们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我们不求富贵显达,我们只要能耽于填自己的小词,哪怕进入地狱,也可自有一番闲乐。

随他们去吧,那些仕途得意的小人们总是笑我们这些仕途失意的人,笑我们贫病交加,笑我们仕途坎坷。是的,在权贵面前我们确实无法和他们这些身居高位却无所作为的官僚们相比。
让他们尽管去追逐那些所谓的名利吧,这些于我们素来都只是浮云,无法入眼的。
志不同,不相为谋。
就这样吧!


​踏莎行
寄见阳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
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这是纳兰怀念挚友张见阳而作的一首词。

​时日里,我最喜的还是吟诗作词,赏花题柳,这样洒脱不羁的日子当比策马奔腾来得好。
无奈,自己身不由己坠入滚滚红尘之中,被生活所累,早早让自己在俗世里沉沦,黑发生了白发。帝王家的宫殿周围,常常乌鸦一片;朝廷的台阶上,全是青苔深深,身陷其间的冷暖只有自知,无法向谁人述说。
既如此,不要再纠结了。
春暖日好不如索性独上小楼悠闲地去赏月,也好不让自己败了心性,沾染了这世俗风尘。

​临江仙
寄严荪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
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
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

严荪友,年长纳兰三十岁,两人却毫无代沟,还成了忘年之交。这首词为寄赠之作,表达了纳兰对挚友深切的怀念。

​自你离去后,我的闲情逸趣再无处能寄托。
你不在的春去秋来里,也就只有那莺雀懂得我的思念之苦。如今,寂寞憔悴的我再无法同当初相比,那飘零着的孤独的心,只有那残月和落花可懂。
我从来不曾晓得去往江南的路,却不知为何在梦中能如此分明地来到了你的家乡。只可恨,刚要与你诉离别种种时,竟被一声鸡鸣给惊醒。
香消梦冷,人更是神伤得不能自已。
天已明,想要再入梦寻你,更不能。

​点绛唇
寄南海梁药亭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
片帆何处,南浦沈香雨。
回首风流,紫竹村边住。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纳兰结识了进京赶考的梁药亭,因为志趣相投而成为知己。梁药亭仕进不利,离京返粤,纳兰不舍,故作此词赠与他,表达自己依依不舍之情。

​词译
你执意要南归,尽管我千方百计要留你。我知道我只能留你天涯一时,却留不得你漂泊一世。
罢了,留不住,只好任君离去。
可一想到你踏上归途,回到你那多雨的故乡去,我就忍不住想起往日我们一起在紫竹村的美好时光,那些潇洒的、风流的、不羁的美好时光,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只可惜,而今你我隔了千山万水,舟船难通,只能目送孤鸿,期许它可带相思给你。
如果这世间真有什么今生前世之说的话,那么,愿君是这三生石上的梁鸿,来生我们可再聚。

​菩萨蛮
过张见阳山居赋赠
车尘马迹纷如织,羡君筑处真幽僻。
柿叶一林红,萧萧四面风。
功名应看镜,明月秋河影。
安得此山间,与君高卧闲。

​时年,张见阳在京中西山一带隐居,纳兰在过此山居之后,有感于其居处的幽静偏僻写下这首词,表达了自己的归隐之心。

翻译:
​人生在世,一切功名利禄其实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最后皆空。
所以,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纷扰尘世里,真真令人羡慕的是君居住的这样一处幽静偏僻的好地方。在这里,有漫山柿树,有柿红果香,还有那四面萧萧清风,如此田园美景可消磨万千良辰。
再看看自己,镜中容颜已渐渐老去,而功名亦无。
其实,这俗世即便功名利禄都有也是虚妄,所谓功名利禄皆不过是那河中之影、镜中之月而已。远不如,似君这般抚一张琴、观一片云、饮一壶酒,来得逍遥惬意。

​山花子
林下荒苔道韫家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妻子卢氏下葬后,纳兰悲痛欲绝,写下这首词来诉说自己的一腔幽怨。

​曾经的才女,香消玉殒后也未能避免掉在荒苔遍地下叹息过往。时光飞逝里,她那一身冰清玉洁早已化成魂骨,被掩埋在这一片荒沙之中。一想起这些,我就心痛得无法自已。因为,我会想起你。我的最爱,你逝去后,命运与她不会有所分别,再是声名赫赫又如何,再是才情满满亦如何,死后谁都不过是魂骨一片而已。
只是,我的最爱,我仍是不能容忍那么美好的你化为魂骨。
为你,这生死离别的愁苦无处可诉,抬头数尽黄昏时归来的乌鸦,愁苦反而更深。细思量,想来自己这半生的命运就如同随水漂流的浮萍一般,飘摇无所依。而你离开后,我更是无可依。这恼人的无情的冷雨,还偏生淅淅沥沥地下,一夜之间便把所有名花都摧残。
不知,你的那一缕芳魂是否可化为柳絮儿,魂飞天涯。
虽说,飘零的柳絮儿无依,但天涯海角若有了你的讯息可寻,于我,便足够安慰。我心,将不会再那么伤。

​摊破浣溪沙
一霎灯前醉不醒
一霎灯前醉不醒,恨如春梦畏分明。
淡月淡云窗外雨,一声声。
人道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又听鹧鸪啼遍了,短长亭。

​某一个雨夜,纳兰想要用“醉”来逃避离情,心中感慨写下此词。

​词译
因为离别苦,我在孤灯前独自饮酒。
心内苦,太过伤心欲绝,于是猛饮而醉,沉沉地,沉沉地,竟一时半会儿没能醒来。这,是我最希望的遁入的一种状态。
要知道,你离开后的这些时日,我没有一日不想饮酒买醉来逃避想你时的心痛。最是恼恨,酒梦中想来还是要清醒地去面对离别的事实,这心境太过让人生畏。
此时,窗外云淡淡,月溶溶,淅沥沥的雨声叫人伤怀不已。
人总说,在岁月流转里,情到浓时就会慢慢转淡。可为何,不再多情的自己,在听到短亭、长亭外鹧鸪啼鸣不停的声音时,还更添相思无数。

​山花子
风絮飘残已化萍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为了悼亡妻子,故写下此词。

​风中柳絮儿残飞,入水全化作浮萍;荷塘中的莲花,虽然花开正好,然我知道藕断了会丝连。
俗世多情的人儿们呀,亦如这藕断了丝连,虽生死永隔了,然情未断,仍会在内心丝丝缕缕地将相思缠绕。
离别时,大家总会拈花一朵赠予对方,以此来让对方记住过往种种。愿来生,还可再续情缘。

​寻芳草
萧寺记梦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

​纳兰寄宿佛寺,沉静深思时,不由得心生感叹而作此词。

翻译:
异地寄居,寂静的夜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挨过?
辗转入梦,竟在梦里看到她倚着窗与我吟诗作对。梦中的她,依然娇媚,是我最爱的模样。在梦中,她还故作嗔怪,强作欢颜地对我说:你若不是如此孤寂,会来与我相聚?
可是,吾爱,你要知道,你始终在我心底,从未离开。
只恨这世间残忍,一切来去太匆匆,连这梦亦太短,让我等不到晨钟敲响时。梦,还是会醒;离别,还是如此凄苦。
刚刚你依偎在我怀里的温度,我还深记得,可是,你却一忽儿不见了,若如灯花一闪,即刻逝去不可寻。独留我一人,寂寂地看着那一盏闪烁不明的琉璃灯,神伤。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纳兰,在目睹“春来梨花开,风去梨花落”之景后,想起亡妻,有感而作此词。

​词译
春意浓,梨花儿绽放斗艳。
如锦的梨花儿,却经不起风吹,风一吹,花儿便落满地。
更恼人的,是夕阳忙着西下催着黄昏近,全然不顾人间尚有人为着相思,怕近黄昏。
夜就快来,还未能将爱人招入梦来,真是令人心焦。
犹记得,素白的信笺上写满了你我的浓情蜜意、海誓山盟,那缠绕着你我爱恋的同心结也还在,只有你无情地不见。
真希望,我是那梦中人,可以整日对着你的画像,呼唤你的名字,而你可从画中来,日日与我相会。

​采桑子
海天谁放冰轮满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
莫说离情,但值凉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
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爱妻的去世,对于纳兰而言是不可磨灭的伤痛,思念颇深时,他会作词而念,此首亦是。

翻译:
词译
是谁,在碧海蓝天里放了这一轮皎洁的圆月,让人一瞥之下可以念起思念无数。
因为离情,月圆人却不能圆,这惆怅伤悲如何用语言来表达。
平素里,常劝人莫说离情,亦劝自己莫说离情,可是离情最不堪记起,尤其是有凉月的夜,总会更深刻地记起,然后沉浸在回忆里伤心涕泪。
你,已离去。我知道,你我若相见定是在那碧海云天里了。今生,再无可能。
所以,在今生,我便只能在愁苦幽怨里,一再忆起你,再忆起你。


​眼儿媚
林下闺房世罕俦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
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
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

​爱妻卢氏逝去多年,纳兰重游山野,心有感慨万千而作此词。

​翻译:
友人夫妻二人,一同隐居山林。
他们一起,远离尘世、浮华,是这样的安宁闲适,令人无比艳羡。
我也想似他们这般,俗世里遁逃,好好沐浴在这仙境般撩人的田园风光之中。只是,没有吾爱你陪在我身边,即便在山林田野里隐居了,我想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人到中年,怎么心就这般脆弱,已禁不起太多的哀伤悲痛,尤其是今日重游故地,想起当初和你一起游玩此处的美好时光,人就更哀痛到不能自已。
此时,细雨密密润湿了花枝,夕阳下有人在采摘菱角。
风光如此静好,让我不忍独自面对,可是想要离开,心却生出浓浓的恋恋不舍来我知道,即便是相思再苦,我亦愿沉沦在有你的气息的回忆里,不离开。
我知道,即便是相思再苦,我亦愿沉沦在有你的气息的回忆里,不离开。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月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纳兰一直耽于回忆,不能从失去爱情的痛苦中走出来,思念深时情难自禁,故作此词。

​词译
这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与有情人相伴相守。
在相爱的两个人眼里,纵然是平常风月、平常笑语,都让人心生欢愉,觉得世间美好。
只可恨,你我之间情缘浅,我们已然分离十年之久,这期间你音讯全无,我则沉溺在思念里不能自拔。在回忆里,我将我们的那些美好过往日日温习,烦扰和相思便一日比一日更深浓。
一钩残月当空,柳絮飞漫半帘,而我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温习你的一颦一笑。最恼人的是这之后的独自憔悴、独自凄凉。


​清平乐
凄凄切切
凄凄切切,惨淡黄花节。
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
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

​重阳佳节,纳兰为爱妻之逝而作的悼亡词。

​词译
又到深秋时节,菊花遍地,万物残败,丝寒缕缕,让人备感清冷、凄切。
这样的时节,最易惹人悲伤。
夜深时,人的悲伤更甚。我好不容易入梦,却在梦中听到捣衣的声音,声声慢、声声慢,似有似无,悠远不息;梦醒时分,却又被杂乱的蟋蟀鸣叫声惊扰。鸣叫声彻夜不停,扰得人悲伤凄惶生。
燕去楼空,缘分断,人难寻,自此后我再无心拨弄琴弦,只任它蒙尘独自寂寞。
今夜,又是一个晓风残月的夜。
只是,一切物是人非,睹物更思人,平添万千忧愁在心头。

菩萨蛮
问君何事轻离别
问君何事轻离别,一年能几团圆月。
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
春归归不得,两桨松花隔。
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纳兰随康熙到盛京告祭祖陵,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爱妻,心有所感,写下这首词。

​词译
你问我为何这么轻易就离别,一年里我们团圆的日子没几天。
可是,吾爱。
——并不是这般,一切都是情非得已。
我在异地,亦受尽相思的煎熬。北国的柳丝才刚刚冒新绿,我知道故乡已然春意阑珊。
好想春归时归去,然却不能归,因为,我们之间隔了一江水,舟船还不能渡。
往事悠悠,似这寒冷的江潮。
我的相思,因此成怨,就如同那哀啼的杜鹃,怨恨未消,啼不停歇!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
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
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这应是爱妻卢氏新亡不久后,纳兰作的一首词。

词译
秋凉,入夜,月光白得惊心,映照在水晶帘上散发出一片冷意。
你我云天相隔,我再也看不到你如云的发,嗅不到你淡淡的香气,你离我是如此的遥远,远到天寒了我都无法问候你一声:要不要多添件衣裳?
眼看着,月亮西沉,梧桐树荫被拉长,寂寞还是无处排遣。夜已很深,西风起,蟋蟀声声鸣,扰得忧愁的人儿再无法入睡。
旧愁更添新怨,人更寂寞。
秋天,还是去年的秋天,可为何面对如此秋景,我这泪是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不停呢?


​点绛唇
一种蛾眉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此词,是纳兰悼亡爱妻的一首代表作。

​词译
同是天上悬挂的一轮“蛾眉月”,可下弦月就不如上弦月好。
这是因为,上弦月出现在月圆之前,而下弦月出现在月圆之后,之前充满着满满的期待,之后却是满蕴着残缺的遗憾。
思念你最深时,往往会是下弦月的时分。
失去你时,我和年轻丧妻的庾信一般,年纪还轻,我们还未相伴久久。于是,我的内心装满了悲伤,伤心事永没有终了的时候了。
一室清辉冷,将窗前的竹影映照,深浅摇曳的样子似人有无尽心事一般,让人心生同病相怜之情。
你离去,这房成空房,夜夜静悄,惹我夜夜沉浸在孤寂悲伤里。
今夜,又是一夜无眠。
独自听乌啼,独自看残月西沉,独自空对一室素璧,人孑然孤独。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
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这首词为纳兰怀念亡妻所作。

​词译
烛火摇曳,一个人在寂冷的夜里独眠。
寒意如此深,让寂寞和孤独都来袭,却还欲睡不能入睡,很煎熬。
不能细思量,也不敢细思量,在这凄冷的夜,因为一思量人就会孤眠断肠。
茫茫碧海蓝天,你我虽天上人间,但是你我之间的誓言,永如金石难摧。
我永远渴盼与你能够再相逢重聚,即使要如牛郎那般,需忍耐银河风波及万千磨难才能与你相聚,我也心甘情愿。只要,可以与你相见。


纳兰与沈宛: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和他,终因世俗没有圆满。
“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没了爱的生,全都是苍白,他们终没抵过“过慧易折,情深不寿”的劫,从此,天上人间恨无穷。
因为深爱,所以凄恻。“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
他曾有词如此: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曾经他有青梅竹马的绝色表妹,黑发如丝缎、眼眸似水,他一直以为她会成为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所以他一直等,谁知过几年后她却被选入宫中,做了皇上的爱妃。
如同一个绚美如蝶的梦,他的初恋梦碎蝶落,空留爱意恨满。
就这样,在他娶了卢氏为妻后,也没能完全将表妹忘记。直到表妹郁郁而终,他才幡然醒悟,原来深爱竟也可催人死。所幸,心伤之余他亦恍悟“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于是,他逐渐感知到妻子卢氏的体贴温柔,亦知她也是“吹花嚼蕊弄冰弦、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聪慧人。他不愿再辜负一人,便与她琴瑟相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
只是谁知,好景不长,他们夫妻只恩爱了三年,卢氏就因难产而亡。曾那么难以忘却表妹才转而爱恋上的人,却不能长相厮守,该是一种多么痛的体味。于是,在最深的疼痛中,他赋词一首来述其间滋味: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渡可怜宵。
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
哀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于中好》
因思念她,他又是一宵未眠,偏生新一天又不是艳阳高照,是那凄风冷雨的葬花阴霾。让人怎不生厌倦之气?
此刻,失了爱人,失了一生的红颜知己,他见不到幸福的可能。

爱情里最怕的是有缘无分,那是蚀骨之痛,令人难以喘息。更何况,还发生在以爱为生的纳兰身上,这痛又加重几万倍。

原来,永别是这么轻易,让人细思极恐。
那应是沈婉回江南不久。他突发寒疾,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一岁。
据说,那一天正好是卢氏离去的八年忌日。
命运真是爱跟她开玩笑,她拼尽一生为了他,跟随于他,然而到最后她也未能再见上他一面。她本想着再过段时日,或者她去,或者他来,他们欢聚一下。因为,她已怀了他的骨肉。
然而,一切的一切,没有然后。
在他长眠的梦里,他与他心爱的卢氏相遇,而将无尽的悲伤及蚀骨的思念全部留给了她。当年秋季,她生下了遗腹子富森。然而因她是汉人妾,断然不能凭子而贵,只有小小孩儿被带回到了明珠府。
从此,她真正孑然一身。
后来的岁月里,她幽居在江南一处深深的庭院里,再不与人往来。她誓守着她与他的信约,一路念着他的《梦江南》,度过一山又一山、一水又一水的寂寞悲凉。
自古深情难相守,说的即是他们这般!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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