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诗十九首》中相认,乃心愿相融

学期末,沦陷在杂务里,静读成奢望。

清晨,早点到校,坐在办公桌前,每每轻声朗读《古诗十九首》二十分钟,就感觉如此短暂的瞬间,让我和“古诗十九首”这个名号里的“古早”融合在了一起。

《古诗十九首》里的“古诗”,不只指古人写的诗,还指不知哪位古人写的诗。我想,正是其中的“匿名性”深深打动我们。我们不知道是谁写下了这些诗,只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被淹没在人生海海。

他们普通、平凡,受苦、受累,但心灵的清音依然独远。是的,真正能够读到人内心去的诗,仍是诗本身,他们本不需要攀附作者的诗名。难怪,刘勰称它们为“五言之冠冕”。

《古诗十九首》,早已不只是十九首诗。它已成为汉语的基本教养,也是执灯人点燃的一支照亮自己的烛光。

《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健壮的诗。其中“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说瞬间发觉生命之消磨,陡然惊心。思念、等待、忍耐,是健壮者才配承受的苦,也是健壮者才能活出来的美。他们的健壮,是在无可奈何的命运之前的健壮。结尾那句“弃捐而复道,努力加餐饭”,是这首诗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看见一个认认真真担荷困难的人,靠一日三餐重建崩塌日常的人,一个用尽全力继续生活的人。是的,一顿健壮的饭,比所有属灵的词语更属灵。它就这样指向高处,照亮搏斗里的诗意。

《涉江采芙蓉》中“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一种终身背负芒刺的思念。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憔悴凄楚,他只为看不见的东西而忍耐。这是思念的另一种方式,平静而美丽地活在异乡,笃定安详献给一个回不去的地方。是的,他此生的一言一行,都是向上苍的祈祷。

《青青河畔草》里的“难独守”,不是不守,不是枯守,而是守与不守的挣扎。这挣扎如“皎皎当窗牖”,有明亮的孤独,也有孤独中的明亮。“青青”“郁郁”“盈盈”“姣姣”“娥娥”“纤纤”这些温柔的字眼,藏着人生无尽的考验。那等待着的圣徒,那诗中活着的女人,必须在一个春天绽放,不为什么的绽放,不顾一切的绽放。

《青青陵上柏》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言天地恒久,也言人生短促。恒久者真实,短促者虚幻。然而,果真如此吗?向死而生,是文明人的忧郁,来自对自身有限性的体认。我们只能宽慰自己,不要全身心相信生命,也不要全身心相信虚无。活着,有时就是无所适从,在两极之间与无所适从相伴。

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无法说尽。但在《古诗十九首》中,我读到故事,读到自己。诗和故事,彼此照亮;诗和自己,彼此安慰。

在诗中,我获得苏醒。于是就有了“不得不写”的冲动。“诗可以兴”的意思也是在说,一首好诗,一次投入的阅读,理应让人抵达这样的瞬间。

在诗中,我感受到生命经验的交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就是让诗在自己的心灵发生作用吗?

在诗中,我看见死亡的视野,但依然开始生活。“人生无根蒂,飘如陌生尘”,是带着芒刺捍卫时间,不曾为流俗糟蹋的时间,本真的时间。所以,这是向辩证而复杂的生活致敬。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古诗十九首》,这些匿名的诗拥有撕扯人心的声音力量。

尼采说,在一个“工作”的时代,在一个匆忙、琐碎和让人喘不过气的时代,在一个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新的和旧的著作的时代,闲下来、静下来、慢下来阅读,不啻沙漠中的清泉,甘美异常。

我以为,《古诗十九首》是一种好的阅读。它让我缓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地、小心地遇见其中敞开的隐秘思想,它以灵敏的手指和内在的眼睛唤醒我的自我教育。

我学习辨认作为诗的是,以及作为人的是。

所以,在《古诗十九首》中相认,乃知彼此心愿相融。即便时隔千年,相认了,仍能默契。现实的处境,也仍能明白。往往是这样的瞬间,我们对自己有更深细的理解,也才能看见更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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