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世界行政如仪,仍可依书静坐。
今日读完《自深深处》。
王尔德的这本书,书名源自《圣经.旧约.诗篇130》的首句:Out of the depths I cry to three, O LORD!
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
他发自牢底心底的领悟,痛彻肺腑。
艺术对他意味着什么?首要的旨意,是使得他得以向自己,而后向世界。它是生命真实的激情,是爱。
然而,这场牢狱之灾破坏了一切。他破产了,法庭拿去的上至所有书的版权,下至楼梯的地毯和门前的擦鞋垫,无一剩下。所有的东西都被迫卖掉:画,各种瓷器,藏书,甚至每一位诗人的赠阅本,从雨果到惠特曼,从莫里斯到魏尔伦,还有他父母著作装订精美的版本,还有从小学到大学的奖章。对一个文学家而言,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是最令人心疼的。
他完完全全的身无分文,实实在在的无家可归。
尽管如此,他对自己说:“心中必须有爱。要是不带着爱进监狱,那我的灵魂该怎么办?”努力存住爱,仍是他自己心性的主旨。但爱不在市场上交易,也不用小贩的秤来称量,有的人根本配不上。
他说,爱的目的是去爱,不多,也不少。
当囚衣披上身、牢房关上门,他就已坐在灿烂的废墟之中。是的,他不过是长长的一条走廊里,一间小小的单人牢房门上的数字和字母;不过是无生命的号码中的一个;不过是千百条没生活的生命中的一条……
他说,受苦是一个很长的瞬间。我们无法将它用季节划分。对于他,时间不是向前推移,而是绕着一个哀苦的圆心盘旋。这是一种凝滞的生活,时时事事都是不可变的控制。吃喝、起卧、祈祷、下跪,都是一条铁的公式。何其悲怆?
但对王尔德而言,悲怆自有圣洁之意。
他收获了绝对的谦卑。那小小的、谦恭的、无声的爱,让他与世界重新相依相连。
他唤醒了这个世纪的想象力。万象之繁,他一言以弊之;万物之妙,他一语以道破。
那狂乱的绝望、无力的暴怒、欲唤无声的苦痛、欲说无言的悲怆,人间一一的苦情都让它们过去吧。
正是谦卑,蕴含了新生活的要素,蕴含了他的新生。
他说,自己的人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父亲送他进牛津;二是社会送他进监狱。
悲怆,大概是人类所能抵达的最高情感。但,它只能是生活和艺术的终极类型。若它与自己相关,就只剩悲怆。因为悲怆的背后永远还是悲怆,那是月亮倒映着月亮,水仙倒映着水仙。
他说,天地万象,是以悲怆建造的,一个孩子、一颗星星的诞生,都伴随着疼痛。如果一心向往欢娱和快乐,灵魂就真的挨饿了。所以,他接受、也只能接受悲怆这一厉害的客人。
生命如此完满地在意义和表现上,将悲与美融合,如一首牧歌。
心有千千重。
每一个各各分离的个人,他的双脚都像黎明的双翼。因为生活本就具备了所有的色调:神秘、奇特、悲情、欣喜、暗示、挚爱、惊叹。在狱中,盘子里的面包屑,或桌布的粗毛巾上掉的一点,他都会认认真真地吃干净。一个人的灵魂是不可知的,灵魂的轨迹是人生的终极智慧。
最终的秘密,仅仅是——他是他,王尔德是王尔德。
他变得更深刻了。
他的枷锁确凿不移,但底座更加坚实。生活留给他的一些美好,也包含在屈服、落魄和耻辱的瞬间。他更加向往和接近单纯的、远古的东西,比如大海和大地。
苍茫天地间,仍有他的《快乐王子》在夜空中如星星般悬挂着。在伟大的交响曲中,在永恒的童话里,在悲怆的启蒙中,在大海的深处,我们可能寻得越过山头的黎明,可能听见王子的忧伤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