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欲来,读完《永远的西南联大》。
我深深觉得,许渊冲便不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一幅影像:每天,他用微弱的键盘敲击唤醒城市的黎明;当城市苏醒,他也写好了一页纸;一页一页、一篇一篇,他游走在法语、英语、汉语之间,用一生的时间架起一座“美”的桥梁。
他既将中国的《论语》《诗经》《楚辞》《西厢记》等经典翻译成英文、法文,也将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托夫》等译成中文。他是美的知己,也是美的外交大臣。
因为他,我们遇见了包法利夫人,遇见了于连,遇见了李尔王;因为他,西方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崔莺莺、杜丽娘。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他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走,一走就是百年。
百年从心,谈何容易?
生前,他曾说,“我这一生就是把中国的美变成世界的美,把世界的美变成中国的美。”
2011年,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他“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2014年,他获得翻译领域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亚洲首位获此殊荣的翻译家。
他活得这样纯洁,仿佛是一颗气化了的蓝宝石;无数个黎明,他凝眸沉思,无休无止地在键盘敲击,借着放大镜我们看见他的思想融入蓝天;蓝天无边无际,那一本本译著就像飘来的片片白云,是固体化了的柔情;每一朵云彩都使人浮想联翩,一寸千丝。
他译雨果的《清泉与大海》最后三行:
“我无声无息,不求荣耀,
我给你的,正是你缺少的
一滴淡水,人的饮料。”
秋水文章不染尘,山在虚无缥缈间。
冲淡典雅是他。
地图不能替代旅行,然而在人生这段旅程中,许渊冲的译作就像一幅辽阔的地图,我们还是带上一张比较好。在这特殊的地图上,我们看得见无声的画,也听得见无声的音乐。
他译李白的《秋浦歌》,语体更改如下:
我的白发多么长?
量一量怕有三千丈。
即使是三千丈,
也量不出我内心的忧伤。
我对着镜子照一照,
不觉吓了一跳。
秋天的雨露风霜,
怎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词意醒豁,色彩清丽,气势仍然浑朴。有如此气势,才有如此李太白。失去气势,就等于失去了李太白。
他译王维的《鸟鸣涧》,先架设一座现代诗的桥梁:
心情闲适,心中无事,
让金黄的桂花,悄无声息地落下。
黑夜降临,一片寂静。
遥远的青山和云烟,融成虚无缥缈的一片。
明月升起,光照大地,
惊醒了酣睡的小鸟,引起了一阵阵唧啾,
给青山带来了寂静,使幽谷露出了春意。
美是碰不得的,一粘手它就毁了。这样的诗情画意,完全靠句法表现出来,大概只有许渊冲碰得。因为他曾在月光下看山水,也能在银雾里听见自己心里流淌的歌。
没有句法的灵活镶嵌,就无法传达这种空灵和诗意。所以,意美、形美、音美是他。
在经典里,他苦中作乐,乐不思乡。
键盘上敲击译著的那一幕,经典灌注了生命给它,它便在时间的河流里化为终古。那一刹,我们心领神会,许渊冲这个名字已超越时间。他执著一个微点,加以年复一年的复现,使微尘显万千,在有限寓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