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水长弓
一
黔东南,云贵高原连着荆楚古道。从安平到六盘水这一路,最是繁华,从唐朝收服吐蕃国开始,就是走南闯北的客歇息打尖的不二之选。
唐朝,这条道上最热的生意是茶马买卖;宋朝则变成了香料;元朝以来,丝绸和琉璃生意开始流行,直到民国。
安平到六盘水,看的最多的就是吃饭的馆子,客商唤其宝寨,当地人则叫它们聚财馆。
客商到店里歇息,往往带着一路风尘,饥饿难耐。看到精致的食物就两眼放光,民国年间,平常一张宝钞就能吃下来的大菜筵席,到了这,价格往往要翻四五翻,客商们心知肚明,但也懒得还价,走了十天半个月的路,吃顿好的才是当务之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二
安平到六盘水一线,客商最喜欢的是一处叫龙尾镇的地方。龙尾镇的水清澈甘甜,养的鱼、酿的酒都是极好的。
鱼不需精做,只需撇去鳞片和内脏,用热油旺火煎熟,再放上几段青葱,就能让人唇齿留香。
酒精酿,再提纯,用粗陶制成的酒器盛上一壶,酒没入口,香味就已经顺着鼻子滑进了肚子。
龙尾镇的酒和鱼的大名!早通过行脚客商的嘴远远传到了四维八方,许多客商到了龙尾镇,都要尝尝当地的鱼和酒,慢慢的,龙尾镇的酒楼越来越多,鱼龙混杂,能做出好鱼好酒的店就像客商们做买卖一样,得挑!
三
龙尾镇,生意最好的酒楼叫聚仙楼。可这做出来的酒的鱼却不是龙尾镇最好的,做的最好的,是镇子东边的一家陈旧小酒馆,酒馆没有名字,只是酒馆外有一面破旧的杏黄酒旗,迎风招展。
无名酒馆里,只有一个人打理经营,他既是掌柜,又是伙计,还是酿酒师傅和掌勺大厨。他姓刘,五十多的年纪,当地人都叫他老刘头。
老刘头的酒馆开了三十年了,比聚仙楼开的时间还长!最早的时候,聚仙楼和老刘头的酒馆一样,也是几间毛草埔,过往的客商都爱往老刘头的店里钻,就因为他做的鱼鲜,酿的酒纯。可慢慢地,大家就跑到了聚仙楼去了,老刘头的店,生意就淡了下来。
在旁人看来,老刘头是个二杠(黔东南方言,缺心眼的意思)。明明店门口有无数客人等着,老刘头却非要订个一天只做二十尾鱼的臭规律。
有一次,一个富商来晚了,没赶上,当场拿出一根金条,好言好语地让老刘头做一尾鱼。老刘头就是不依,最后,富商被逼急了,让下人砸了老刘头的店,扬长而去。
四
这种事情,发生的可不止一次。次数多了,大伙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爱到老刘头的店里来了。店里的生意清淡,老刘头也乐的清闲,没多久,他又想出了另一个幺蛾子。
进店吃饭的客商,他都得反复打量一遍,凡是看不顺眼的,他都不给做吃的,还会把人轰出店去。遇到看得顺眼的,他才给做食物,聊的投机,末了还分文不取。到这地方吃饭,得碰运气才能吃饭,时间长了,许多客商也就不愿来了。
在镇上人看来,老刘头是个怪人。不会过日子,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当年,老刘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父母给他说媒,却没一个姑娘愿意嫁他。
老刘头就一直打着光棍,直到四十岁那年冬天,一个带着孩子的叫花子病倒在了他的酒馆门口,老刘头收留了这一老一少,没多久,老叫花病死了,老刘头给他办了后事,然后手把手养大了小叫花。
五
老刘头叫小叫花——铁哥。黔东南的百姓都稀罕铁,觉得人的筋骨如钢似铁才能活的长寿。
铁哥刚跟着老刘头的时候,不过六七岁,那时,民国才刚刚建立,清朝科举取消,读书无用论充斥着整个中国。
龙尾镇的街头巷尾,经常看到手拿棒子的老刘头,追着铁哥打,一边打还一边骂。铁哥却远远的跑开,语气全是不逊,“都什么年代了,读书没用了。”
读私塾时,铁哥总会溜到外头去抓蜻蜓、套鸟。有一次,铁哥在镇西头的水塘套翠鸟,一个中年货商骑着毛驴经过,看见铁哥,就向他打听老刘头的酒馆。
铁哥横了对方一眼,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有什么东西孝敬我吗?
对方看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哈哈大笑,从包袱中掏出了几个栗子。
铁哥一把抓过,当先跑开,嘱咐道,随我来!
六
老刘头打量着中年客商,寒暄几句,终让对方进了馆子。
进了馆子,老刘头也不招呼对方,径自就往厨房走。不多时,油花烧得啪啪响,铁锅碰着铁铲,带出了一阵阵浓郁烟香。
两尾煎鱼、一小碟花生米,再加一壶龙尾镇最好的水酒,吃得客商赞不绝口。
客商喝得兴起,点评起老刘头的煎鱼水酒,竟是行家见识。
老刘头没想到能碰到个知音,兴高采烈地和客商划拳喝酒,酒酣耳热,两人双双醉倒在饭桌上。
第二天,客商醒的稍晚,醒来时,老刘头早备下了清粥面点。客商与老刘头就着粗茶淡饭,聊得投机。
原来,客商是江浙人士,行商走过川、藏、滇、两广等地。这次,在藏地置换琉璃,虽折了本钱,但仍然决定回乡筹集本钱。
当时,入藏地,汉族只有高官显贵才能去,普通人去是要受重罚的。客商虽然托藏民上下打点,办了一张通行证,却也非万全。
这次回乡,要途径湖广,此地护法战争打得激烈,要是被军人抓住,搜出了这张通行证,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见客商目露忧色,老刘头提议,将通行证放在自己这里,等下次入藏的时候,再来店里取。
客商听了,觉得不错!将通行证交给了老刘头后,打点行装,扬鞭东行。
七
日复一日,老刘头却再没见过那位客商。而铁哥都已长成了壮实的青年。老刘头给铁哥找了门亲事,说了个能干的媳妇,又传了他烧鱼酿酒的手艺,就让铁哥自立门户去了。
铁哥三十岁那年。龙尾镇被土匪打劫,所有酒馆铺子都遭了央。土匪们把能抢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漂亮女人,总共装了十二辆驴车。龙尾镇一时间,哭声震天,阴霾四布。
老刘头被劫的时候,什么都割舍的下,银元、棉绸、金器,他既没像其他人那样哭的撕心裂肺,也没求土匪手下留情。
唯独,土匪从他怀里掏出一张纸的时候,老刘头吓得变了脸色。一个劲的磕头捣蒜,后来又抱着土匪的大腿,不停地让大王行行好。
土匪、乡亲,都以为那张纸是地契和田契之类的东西,可识字的人一看,原来是张通行证。土匪们哈哈大笑,把纸揉成团,扔在了老刘头的脸上。
八
龙尾镇遭灾不久,老刘头就病倒了。也难怪,六十好几的人,被强盗逼着磕了一百个响头,吃了一大坨狗屎,任谁也受不了这等屈辱。
老刘头是清末的秀才,心气比平常人还高些。而他做这些屈辱的事,就为了保存一张废纸一般的入藏通行证。
铁哥在厨房里给老刘头煎药,里屋,老刘头咳得像个破风箱。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听得铁哥的眼圈都红了——师父,为了一张废纸,值得吗?
没过多久,老刘头就死了,吊唁的人虽不多,但之后的一两年中,只要原先在老刘头酒馆吃过鱼的客商,路经此地,都会到老刘头墓地敬上一杯酒。乡亲们远远的看着,都纳闷怪老刘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
九
有年杨柳抽芽,铁哥在家里补着铁锅。儿子忽然带着一个年轻的客商来到了家前的小院。
儿子指着客商说,阿爹,这人说要找公公,我就带他回来了。
铁哥拱了拱手,不巧,师父去世已经有五年了。
年轻的客商告诉铁哥,他的爷爷曾经放了一张入藏通行证在老刘头那,他今天来,是来取爷爷遗物的。这张东西,当年就是爷爷的宝贝疙瘩,有它,就能入藏贩琉璃出来。
铁哥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通行证,交到了客商手里,欲言又止。
倒是儿子在一旁说,哦!我认得这个东西,镇里的人都说,公公为了这个东西,给土匪磕了108个头,还吃了狗屎,才留下来的。这个东西能换宝贝吗?
年轻的客商一愣,看着铁哥,满是震惊。铁哥缓缓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十
客商执意要修葺老刘头的墓地。还请了远近最好的法师,来给老刘头做法事。
看着一匝匝的黄纸投入火盆,铁哥的神情有些木然。年轻的客商朝着坟包鞠了几躬,神情无比肃穆。
修坟的石匠忽然走到了铁哥边上,问他老刘头的全名,因为要给老刘头刻个墓碑。
铁哥想了想,他只记得师父叫刘(wen)(hong),至于字怎么写却是不记得了。想到这,铁哥忽然哭倒在坟前——师父,当初我真该听你的话学识字的,我连你名字都不会写,真没用!
年轻的客商顿觉动容,他拍了拍铁哥,把那张通行证扔进了火堆里。
“老人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