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人间草木》。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我们不管走了多久,在深层的心理中都无法封藏对家的记忆。家,意味着童年;童年,意味着生;生,意味着不止。
“故乡的鸟呵。我每天醒在鸟声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汪曾祺《茱萸小集二》
无论生活如何艰难辛苦,经历多少悲喜哀愁,在故乡的鸟鸣里总能得到少许的安慰。
这是故乡的王国,绿色的王国,永远安静而新鲜的王国。
“山水对人都很亲切,很和善,迎面走来,似欲与人相就,欲把臂,欲款语,不高傲,不冷漠,不严峻。”——汪曾祺《武夷山》
只有平和素简的人,才能看见山水的亲切和善吧。不高傲、不冷漠、不严峻,说的不就是先生自己吗?溪流崇岭之上,唯有看见山水的人,才能看见“一川烟景合,三面画屏开”的美。山水相迎,与人相就、把臂、款语,何等的安然与美丽?
《昆明的雨》:“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乎夸张的旺盛。”
近日酷暑,如若来一场雨,来一场“昆明的雨”就好了。
“峨眉山风景最好的地方我以为是由清音阁到洪椿坪的一段山路。一边是山,竹树层叠,蒙蒙茸茸。一边是农田。下面是一条溪,溪水从大大小小黑的、白的、灰色的石块间夺路而下……”——《洪椿坪》
我第一次意识到“蒙蒙茸茸”不必多言的美;还有溪水的“夺路而下”,不似弯弯曲曲的涓涓溪流,而是瞬间落定的决绝与果断。如此,在有限的空间造无垠的境界,这样的文字哪怕只是片段,也是杰作!
“人间无水不朝东,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颜色灰白,流势不甚急,不紧不慢,汤汤洄洄,似若有所依恋。”——《伊犁河》
那不紧不慢的汤汤洄洄,不正是人生的河流吗?
“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赛里木湖.果子沟》
四言的节奏,跳跃的色彩,引人跨入仙境。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飞鸟的影子,没有虫声,连苔藓的痕迹都没有。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极了。地面都是砾石。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筛选过的。有黑的、有白的。铺得很均匀。远看像铺了一地炉灰砟子。一望无际。真是荒凉。太古洪荒。真像是到了一个什么别的星球上。”——汪曾祺《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沟》
出于胸臆的、现实的、深刻的荒凉,来自端庄浑厚的灵魂。
干旱的戈壁上,凡能发绿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拼命地绿。那一丛一丛的翠绿,是一声一声的呼喊。
手笔无需大,回到细微,回到寻常。
我们只需珍惜身旁的绿。那绿,意味着人的希望,人的耕作,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人散后,绿意仍清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