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匠的老婆

泥巴匠的老婆

●黄兴文(四川)

场镇东头,三娃子两口子在吵架。围观的人很多,有人劝,有人拉。农村有古话说:两口子吵架是常事,旁人劝架是多事。越劝火气越大,在众邻居面前谁也不肯丢面子。
女人怒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人家泥巴匠的老婆子。”
三娃子说:“你有人家泥巴匠的老婆子能干吗?”
女人道:“你这个懒虫,啥时候有泥巴匠那么勤快,我就比他老婆子更能干。”
在三娃子两口子心目中,泥巴匠这对夫妇一定是最佳搭档,是他们的偶像。
泥巴匠两口子来这里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5.12”大地震后,小镇来了一对年轻夫妇。一辆旧面包车,后排凳子被取空,装满了砌墙的工具和衣被。
男人约四十岁,瘦高个子,浅浅的头发,饱满的前额,单眼皮配了一对招风耳。女人微胖,圆脸。
他们在镇上租一间三十平方米的房子,煮饭、住宿都在狭小的空间。女人是一个很会打理的人,房间虽小,但不乱。她曾调侃,东坡于黄州有房一间能写天下文章,我于此镇租房一间,可尽修此地民房……擦干额头的汗水,笑容依旧灿烂。
灾后重建时,修房多用红砖砌墙体,混凝土浇筑框架。她拌好砂浆,装满一桶,递给泥巴匠,微胖的身体不影响劳作。男人用砖刀熟练地剁、砍、砌,一堵墙在叮当的碰撞声中慢慢地长高,时光也在叮当声中慢慢地消失。当墙体到一定高度时,搭架操作,砂浆桶用滑轮吊上去。在砂浆运送跟不上时,泥巴匠就用背兜背砖,当材料到一定量时再砌墙。
他们很少休息,渴时喝口凉茶,续水后立刻干活。两人配合默契,少言语,只有一连串的动作。
泥巴匠收工时,把路边的野棉花挖一株,带土栽在小窗外,浇一点水,鲜红的花朵装点了窗户,也美化了生活。
坐在窗前吃饭,夫妻俩小酌一杯,面颊微红时点一支烟,唠叨地讲着过去的事情。她很少开腔,偶尔一句便会让泥巴匠哽咽很久。谁也不知是甜蜜还是忧伤,似懂非懂的话语中只有自知。
下雨天是他们最恨的,会延误工期;也是他们最喜欢的,可以休息一天。女人喜欢雨天睡懒觉,泥巴匠起床后煮一碗鸡蛋醪糟汤圆,加一点蜂蜜,端在床头,叫醒她吃了再睡。泥巴匠就去把砂浆桶等工具打理一下,修一修木梯,为天晴作准备。
不知什么时候,她吃汤圆的事情让小镇的女人们都知道了。有人见了她就说:“喂!泥巴匠的老婆子,今早晨给你煮汤圆了吗?”她总是微微一笑,不正面回答,似乎很得意。时间一长,她也和镇上的女人们熟悉了,彼此有些交流。打听她的爱情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她总是说:“他年轻时很帅气,爱上他帅气之后才发现他很勤劳、善良,就算是嫁给了善良吧!”她还说:“婚姻就是命中的遇见,都是一个村的,遇见的早吧,只好嫁给他了。”对当下的婚姻与生活状态她很满足,脸上时常绽放着花一样的酒窝。
星期天孩子来看他们。农村的娃娃从小会干活,帮忙做事很麻利。泥巴匠与儿子去工地,女人在家做饭,儿子来了煮一点好吃的。
大清早,她换了一件粉红色衬衫,去农户家买土鸡。她不会杀鸡,也不方便找别人,在木凳上一刀剁了鸡头,烫好后就下锅了。
一桌菜很香,泥巴匠打开了酒瓶,给儿子也倒了半杯,儿子给他妈妈也斟满了酒。泥巴匠叮嘱儿子要少喝酒,她妈妈说:“今天累了,少喝点,下不为例。”对于儿子的教育,妈妈宠,爸爸严,也许是天下之共性。
饭后,她换下粉色衬衫,去了工地。有两个人打杂,砌墙进度快些。早些收工后,泥巴匠找到修房的主人,预支了一些工钱,准备儿子上学用。
年轻人都说生活需要仪式感,在他们看来,记得就好。这天下雨,刚好是她生日。她去理发店洗了头,吹了发,化了一下妆,换上粉红色的衬衫,圆圆的脸蛋上荡漾着青春的气息。她给泥巴匠说:“我去打会儿小麻将,今天辛苦你啦!”
泥巴匠今天下厨,红烧肉、回锅肉是他最擅长的。他去买了肉和配料,回家后细心地准备。临近中午一桌菜做好了,他倒满酒,摆上筷子,等她回来。
她回来了,一看桌子上这么多菜说道:“太浪费了,吃得完吗?”
泥巴匠说:“就一百多块钱的原料,做了这几个菜。今天是你的生日,不算浪费。”
她说:“娃要念书,还要成家,用钱的地方多,节约点。”
泥巴匠说:“我们在挣,慢慢来吧,估计读书的钱会有的。”
她说:“不一定哟,挣一个才有一个。靠劳力挣钱难,哪天身体不行就没收入了。”
泥巴匠说:“别说那些了,今天你过生,来,喝两杯。”
说起钱,他两人感觉压力太大了。泥巴匠只顾喝酒,相对无言,慢慢湿润的眼角滴出了晶莹的泪花。她递给了纸巾,自己也倒满了酒。
她说:“别怕,有我们的努力,一切都会好的。我相信看相大师说的,你天庭饱满,终有一天会大富大贵。”
泥巴匠一声苦笑:“会吗?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没有继续说什么,转身收拾屋子,泥巴匠独自饮酒。
儿子打来电话,祝福她生日。她很感动,强忍着泪水,简单地说了两句,匆匆赶往工地。在工地上她一个人也干不了什么,搬几块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河对岸的行人,往事随风飘到眼前。
他们两是同村的,泥巴匠小时候很帅,逗人喜欢,爱说话。一段热恋后,她给父母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在反对无效的情况下,她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生了孩子。家中有老人、孩子,他们打工不敢走太远。
无情岁月增添了皱纹,泥巴匠变得少言寡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今天的这一滴泪水,滴在心上,他的心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治愈忧伤的最好办法是忘掉它。她拿起手机,想给泥巴匠打电话,但又放下了,让他醉了吧,也许睡一觉之后就会好些,他太累了。
工程完工后,泥巴匠又接了几家活,到冬天才回家。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第三年的初夏,她来镇上收工钱。还是那辆车,只是老了一些。我告诉她:若有可能,把她写入我的文字中。她嫣然一笑说道:“莫写我,我就是一个泥巴匠的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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