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二)

凌晨五点多,我拿起手机,习惯性的浏览新闻。突然,妈妈打来了电话。疑惑间接通了电话,她一改往日拉家常的语气,声音凝重:“英子啊!你大舅不在了,是昨晚半夜两点多走的。从时辰上就按今天算了,你看你把家里安顿一下,啥时候动身回来?是金锁刚刚给我打电话说的……”说完,妈妈就急促的挂了电话。大舅向来身体都好,虽然年纪大了,走路缓慢,但没有其他毛病,偶尔只是和大家一样有个头痛脑热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容不得我多想。金锁是大舅的小儿子,把妈叫姑姑,我是他的表姐之一。来电话,就是因为路途远,坐车要提前安排路线,车次,若不然,会误了时辰。

秦岭山中和山外仅仅隔了一座秦岭山,但在许多风俗上却有天壤之别。人类的生老病死这最重要的规矩上就毫不相同。一山之隔的山外,就是关中,白事上无论如何是七天才操办完毕,而山里却只有三天就必须对逝者入土为安。历年历代如此。有时候我思付着秦岭山中的我们也许是金人,羌人的后代,生活习俗连同处事方式都是属于粗犷豪放式的,完全不同于山外的吝啬小气。但是山中酿酒,酿醋,炼臊子做肉做挂面的工艺却无不和岐山等地雷同,从这些生活的最基本的礼仪上感到不解。山里的白事只有三天时间,所以容不得我多想。匆匆起床,洗了一盆的衣服,给大家弄了早饭。吃完,在某些关中人悭吝的不纳礼的观念和粗声大气中匆匆出了门,奔赴长途汽车站,奔赴故乡的大舅家里。

车在路上不急不缓。我眼前闪过大舅老实本份的一辈子,不觉在心底里喟叹:大舅!一个受苦的人啊!想起很小时候,大家,包括外公家,我们一家,大舅一家都围住在一个院子里。连年饥荒,家家饥饿。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在院中玩泥巴。大舅过来看着瘦弱的像根豆芽一样的我说:“小英子的泼浪鼓(脖子)太长了!怎么这么长,太长了!”从此这句话就烙在我心里了。我总想着,要不要把头和脖子锯开,取掉太长的部分,再重新将头和脖子缝合在一起。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看到非洲的女人为了拉长脖子,女孩从一出生每年都要往脖子上套一个项圈,直至二十多岁。女人们都以脖长为美呢呢?于是就释然了。

爸爸走后的那几天,年近九旬的大舅也来吊唁。他拄着拐杖,来到灵堂,未语却两行浊泪先流了出来。烧纸时,我们端来了椅子让大舅坐着,可他颤颤巍巍地怎么也不肯,反倒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我们拉也拉不住。按着辈份,他是妈妈的大哥,也是爸爸的大哥,是长辈,不应该给爸爸行如此大礼。可他念及爸爸一辈子对他,对他们全家的种种提携帮助,愣是生生跪了下去。我九泉之下的父亲若是有灵,也一定知道,他的大哥,我们的大舅其实不傻,一点儿都不傻。他只是待人实诚的恨不能把心全掏出来给别人,因而被世人调侃为“老好人”。

记得当时在家陪妈妈的那段时间里,听了些有关大舅的轶事,倒令人忍俊不禁起来。在退耕还林前的年代里,大舅一直是起早贪黑的挖地种地。由于方法不对,或是犁沟太浅,或是肥料不足,或是种籽选粒不好。每年别家亩产八百斤,六百斤,他家亩产三百斤,有时全家一年的粮食不够吃。为此,每年种麦子时,爸爸去给大舅家撒种子;指导金锁,新锁(表哥)下犁沟深一些;撒化肥时叫撒匀称,多撒些。常常没有钱买化肥,爸爸给钱买的化肥。收麦时,爸爸给外公家扬完场,又接连给大舅家扬场。表哥新锁扬的场里,麦粒和麦秆混在一起,爸爸还要扬二次场。通常加上自家的,收麦时节,爸爸是没黑没明忙几个通宵才给各家安顿好。到秋季翻地时,爸爸叮咛新锁和金锁不要偷懒,把大块胡基都要用镢头打碎,拌均匀在地里,把扎入地下的草根要清理干净,说这样秋墒才饱,来年种的作物才会籽粒饱满。爸爸批评大舅说:“你嫌太阳大,热的很,浮皮潦草犁一下,你哄地哩,到收麦时,地就哄你哩!让你一年没粮吃,你后悔都来不及哩……”大舅只管一个劲的点头:“是是是!对对对!他姑父你说的对着哩!”下来在爸爸的指导下,果然粮食收成翻了几倍,连新锁和金锁也都勤快了不少。

退耕还林后,地种少了。新锁虽说精神不正常,但在家也安份的帮大妗子种菜,挖地。金锁兄弟四处打工挣钱,大舅家的光景好多了。再后来,修高速公路,大婆的墓地搬迁和土地赔偿,分了一些钱。大舅家俨然成了有钱人家了。家里陆续添置了几套崭新的家具:大衣柜,沙发,床,又买了新的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摩托车。金锁兄弟闲暇时间学会了几门技术,开三轮车,修摩托车和自行车……家里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了。

可是,大舅和妗子却逐渐年事已高,烦病扰身。妗子的半条胳膊有些不听使唤,头和手不住地颤抖,之外倒没什么。大舅却常常是记起了这忘掉了那。因此,他多的呆在家里。地里活都不让他干了。大舅喜欢砍柴,一年四季只要有空就上山砍柴。灌木,乔木,粗的,细的,只要他能砍动,就通通砍回来,烧锅烧炕。自从他得了健忘症后,他上山砍柴曾经“丢失”过几次。有一次甚至惊动了我们在县城工作的三舅和四舅。三舅和四舅甚至在县城买好了烟酒茶叶,米面油等赶回来,大家都准备给大舅办后事呢!

大舅是在一个冬夜走失的。一天一夜没找着,村里人都传言十有八九人已经走了。爸爸早已联系了上下街的两个队长及村长,一时间上上下下来了几十名青壮年后生,拿着绳索和镰刀等上山寻找。绳索是准备抬人的,镰刀是准备割草砍路的。久不放牛的山上早已没有了路,灌木丛长成林子了,镰刀砍刀正是为了砍路的。山下的表姐表妹抬来了门板,拉着架子车。大家兵分四五路,由各个沟岔找起。妈妈说爸爸和一个老叔在获知背后坡顶,龙家沟没有发现大舅的消息后,就从马莲渠沟口向黄鹿嘴崖攀去,想着大舅是不是跌落在黄鹿嘴崖下了。其余人在岭沟,桦潭沟,宁家沟四下里找寻。爸爸他们快要攀到黄鹿嘴崖时,宁家沟找寻的一班人马打来电话说找着大舅了,在宁家沟半山腰的一棵马尾松下生生冻了一夜。那可是数九寒天的冷啊!令人惊奇的是大舅除了冻得瑟瑟发抖外,全身别无他恙。

原来,在一个下午,大舅坐在门前的的一个由一棵小油松刮去皮,顺势利用枝枝叉叉做成的长条凳上歇息时,可能潜意识里不允许自己如此无聊和偷懒。(因为劳累了一辈子,闲暇时间太长,他总是下意识地拿起镰刀,斧头和绳索去山上弄柴,这都成了一种习惯。)于是,这天又拿起工具往屋后的“背后坡”上爬去。(据说,他爬上去了好多次,有几次天黑了还不见回来,是新锁和金锁两兄弟打手电找到的。有时他坐在山顶的小路上,有时他迷路了就在松树林下坐着。有一次,找到大舅时,他满脸都是血,可能没踩稳,从土盖楞上摔了下去。好在伤口不深,找回来在医院缝了几针。)这一次,他上到背后坡顶,弄了一大捆柴,可能走的稍微远了点,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于是他就在漆黑的夜里,在几座山顶上摸索。人们都不知道他是如何从背后坡摸到宁家沟去的,这可是寒冬腊月的深夜啊!自从退耕还林后,牛羊没有了,山上几乎连人的踪迹都没有了。从背后坡到宁家沟,足足隔了两架深梁:龙家沟和牙豁嘴。也不知道他是下到龙家沟底,从龙家沟底的阴坡面爬上去的,还是从连接几条沟岭的山脊处迂回碾转,翻越牙豁嘴,滑向宁家沟的。背后坡和龙家沟的油松密布,灌木茂盛。宁家沟地势稍缓和,向阴面多长草和灌木,阳面长有高大茂密的马尾松。上小学时,那经常是我们采松果的好去处。现在每年的秋季,人们成群结队的上山去采松果。几十年不放牧了,山上早已没有路了,不知我的大舅是如何在黑夜里摸索攀爬了十几里路?好在他身体并无大碍。于是,找寻的人搀扶着大舅下到沟底,又护送到公路上,顺势坐着架子车拉了回来。三舅四舅闻此讯息,又急急赶回县城上班去了。爸爸和哥哥给帮忙的人招呼着每人发了一包烟。家里左邻右舍早已前来在锅灶上帮忙炒菜,压面条,炼臊子,烧汤……于是,爸爸招呼着大家一起吃了一顿臊子面,也算是对众乡亲的感谢之意。

此后,大舅上山砍柴的事儿传开,大家这回却是真正乐呵了一回。众人都惊叹大舅身体好,抵抗力强。几十年前乡邻们经常叫大舅喝酒,喝醉以后东倒西歪,拿大舅逗乐寻开心,到他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沉寂在自家的小宅院中。众人似乎忘了几十年前他被取笑的窘迫的模样,而他却又像个老顽童一样出其不意地在村子里又“火”了一把,惹得多少人都忍俊不禁。大家都以为大舅在漆黑的数九寒天的夜里,十之八九在密林中被冻死或者跌落悬崖了,而我们的大舅却真的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连阎王爷都不敢轻易收他。其实那是他一颗对世人赤诚的心,对谁都不设防的善良之心感动了天地,老天都在宽容他呢?

从山上找回来大舅后,家里就再不允许大舅上山弄柴了。大舅就在自家院子里坐坐,有时穿过小街来到我家。在路上,逢人就说:“我要去沟口他姑家去转转!”每次来时,妈妈都要给他张罗点吃的,他却一迭连声说:“吃过了!吃过了!”于是妈妈给他几块蛋糕,一个馍馍或者几块糖果。他默默地坐一会儿,吃几口东西。又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回去了。有一次,他又颤颤巍巍地来了,却在公路上张望着什么不肯进院子,妈妈烧炕时发现了,随口问他去哪里?大舅却说出了令人恐怖的话:“他姑,我想他姑父了,我去医院说买点药吃了,去寻他姑父,给他姑父作伴去呀!医院不给我卖么?……”把妈妈惊了一跳,连忙劝住:“哥哥,你一阵一阵胡说呢!你想他姑父也不是这么个想法,想他姑父你就先把自己务弄好,一天穿暖和些,身体健健康康的,这也是他姑父对你的念想,听下了没有?”大舅又是:“对对对!是是是!他姑你说的对,我这就回去了。”妈妈给了他一个馒头,他边吃边走了。又过了几天,妈妈在房后的菜地里拔草,听见屋里有人在放声“呜呜”地哭,妈妈说她一阵激动,以为我们的爸爸又回来了,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却是大舅一个人站在厅堂前,那里是爸爸走时放相片的地方。大舅就扶着桌子,面对着墙壁“呜呜”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妈妈问他,他这才止住哭声,满脸漠然地说:“我想他姑父了!来看看他姑父……”妈妈劝了半天才劝住。唉!我的老好大舅,他心里明白着呢!他真正知道谁对他好。

车子颠簸了一路,我的思绪随着深秋的叶子点点坠落,撒满了秦岭山的两岸。见多了山外村落中的冷漠人情,离故乡的山越近,心底里就感到越亲切。想起我的大舅,倘若在山外的村落,不知要被多少人在当面或背后嘲笑骂他傻子。故乡的人们却是用那种极其普通的方式逗他寻个乐子,而大舅也觉得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便是他的乐趣。唉!我的大舅!

汽车终于到了,来到了大舅的灵堂前,瞬间又回想起大舅受苦受难又老实忠厚的一生,一时间又有泪流,我强忍着。看着满院子的乡邻忙碌的身影,我很快加入了帮忙的行列。第二天是招待大家,置办宴席的日子。众人都井然有序,利索又干净。当晚,我和姐准备加入守灵的行列。阴阳先生本来要做法事,他念经超度逝去的人的灵魂,子孙后代要在这个过程中不停的烧纸。可是上游河道有电话告知又有两位老人仙逝,他接到邀请先去安顿别家。我们和二舅,三舅,表兄妹等一起坐到九点多时,打牌的人们(其实也是给主家守灵作伴)也不知扯到何处去了。三舅安顿我和姐早点回去,明早八点半先生安顿出殡。所以我和姐回家了。这夜却怎么都睡不着。凌晨时分一眯眼,梦见我在家烧开水,一拧燃气阀门,“呼啦”一下阀门起火了,总阀门和分阀门都起火了,眼看着火越燃越大,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间用手去关阀门,不料,火把我的手却烧着了,正在又惊又怕时,醒来了。醒来我思付着:用湿毛巾捂住阀门不就行了吗?这又是什么含义?

早上,阴阳先生念经超度,准备起灵,众兄妹跪拜在灵堂给大舅烧纸时,一不留心,把灵堂前竖的柳木棍点燃了,眼见得快要烧光棍上的引魂幡巾时,我几步匍匐向前,直接用手拍打灭了柳木棍上的火。我心里恍然一激灵,这不就是在梦中出现的一幕么?预示着什么?却不得而知,也许是大舅的在天之灵挂念着大家吧!起灵了,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虽然大舅家势单力薄,且他一辈子老实巴交,但他多年来憨厚善良勤劳本份的性格也传至新锁金锁身上。因此,村里人家的大事小情等人情世故,金锁新锁也都勤快又热心的参与着,因而也换来了同样的热心肠和热情的回报。这一刻,人们更多感慨的是大舅的老实本份善良,大舅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想念。

我的大舅,年纪九旬,无疾而终。

大舅,愿你在天堂里生活安好!无忧无虑!

作者简介:白云,陕西宝鸡人。喜欢阅读,喜欢用文字表达情感,希望能引起你心中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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