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几分香甜几分涩

“喂,咋不见你给弟弟卖苹果啊?”网友快人快语,单刀直入。
我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才恍然明白,又到了苹果飘香的季节。这几年,由于苹果滞销,每年我都要在朋友圈勉为其难地吆喝几声,极难为情地收十几箱苹果钱转给弟弟,虽然对弟弟来说这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但在我,似乎稍微心里能有一丝安慰。
老家的果园,似乎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蓬勃起来的。
那时我被调往张洪中学。塬上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来自周边农村,也多是妻在农村务农的“一头沉”家庭。学校离家不远,不说周末节假,就是每天饭后课余,他们都会利用时间去果园,帮着家人疏花施肥,剪枝喷药。他们沁着汗水的眉宇充盈着希望,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疲累。
每年十月,等到树妈妈把所有的养分都无私奉上,苹果在秋阳的爱抚下涨红了脸,果商们就陆续来了。这里地处渭北高原,降雨适中,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果实色泽鲜艳,果肉香甜爽口,苹果很受欢迎。那一阶段,你去农家串门,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谁家摘了多少斤果子,谁家苹果卖了多少钱。缺衣少食的日子逐渐远去,即便不是年节,果农也可以蒸上一回包子、炸上一次油饼,改善改善生活。
一次表弟赶集过来看我,正碰上两岁的儿子闹着要去别人家看电视。我入职三年,每月几十元的工资老是被拖欠,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哪里有闲钱买电视。表弟说,你看咱农村也有万元户了,费心费力念那书,还不如回来包几亩果园哩。我知道表弟的果树已经挂果,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自信。望着表弟端着水杯的粗糙的大手,我苦笑无语。
像其他村民一样,两个弟弟也在父亲的带领下栽上了幼树,成为新果农。尽管苹果树成长从幼苗到挂果最少得五年,五年间全是往里搭本钱却没一丝回报,他们还是细心照料,严格按照培育要求,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系列劳作。
后来我和老何商量,还真花几千元在附近的坳子咀包了几亩苹果园。一方面确是因为经济拮据,另一方面也因了周围环境的诱惑。不只是看到别人家生活的改善,也看到渴望改善生活的同事先动了起来。同学校的郑老师就让亲戚在村子给他包了几亩果园,他笑呵呵地对我们说,靠劳动赚钱,不丢人。
我们包的树已经零星挂果,因为主家缺人管理,园子枝条纵横,荒草蔓延。承包合同签署,果园交付后,我们有了一年的田园生活。每到周末,吃过早饭,老何就会骑上自行车,前面坐上拿着玩具的儿子,后面带上掂着农具的我,下坡路一路飞奔,到果园去劳动。
大人在忙着拉枝,除草,孩子在地里找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一株细草,一个虫子,或是一窝有趣的蚂蚁,都足够他研究半天。有时他就坐在果树旁边大声唱歌。
往往日落西山才收工回家。赶紧洗脸洗手,生火做饭。那时对生活要求不高,一碗面就能解决所有的劳累。我们看着苹果树开花打苞,看着小苹果长胖长大,变黄变红……虽然忙活了半年,摘的苹果只够自己吃,我们心里却分外踏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
我要升级文凭,去西安上学。很明显,果园经营不成了,老何一人顾不过来。于是雇人打理,打算这一季苹果收完,再把园子转包出去。
1993年的春节,老何用转包果园赚的几千块钱,托人从西安买回来一台18寸的长虹彩电,结束了要去别人家看电视的日子,让家里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改观,也让他在妻儿面前有了自豪的资本,全家人开心不已。
那些年苹果的行情让许多人记忆深刻。新闻报道说,旬邑苹果种植面积到2012年发展到了50万亩,产值14亿元,农民人均收入达到了5600元。储存苹果的冷藏库、气调库也相继建成。“旬宝”“马栏红”成为知名品牌。2017年,因苹果具有“个大,形正、色艳、质脆、汁丰、甜香、耐贮藏、无污染”八大特点,旬邑县被国家农业部列为全国苹果绿色食品生产重点县,并授予”中国苹果之乡”称号,果农更是信心倍增,他们在技术员指导下,用心侍弄着每一株果树,甚至每一支枝条、每一粒花蕾。他们尝到了汗水给他们换来的实实在在的甜蜜。
一年又一年,弟弟们弯腰曲背,秋日的阳光把汗珠洒入黄土;一季又一季,弟媳们面朝黄土,高原的风粗粝地吹拂她们年轻的肌肤。苹果价钱涨涨跌跌,他们总还是能赚些辛苦钱。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他们也相继盖起了新房子。
随着市场对果品质量要求的提高,苹果的种植过程越来越细,果农的负担越来越重。从冬剪到秋收,要施肥,除草,摘花,疏果,灌溉,防治病虫害,套袋,取袋,采摘,装箱……早晚黑白,风霜雨雪,没完没了,无法停歇。他们知道,枝头上结着的果子,在没有换成钞票之前,他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2018年4月的一天晚上,苹果正值开花之际,寒霜悄悄光顾了原野。弟弟的园子突然遭遇了倒春寒。可怜的苹果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冰冻在枝头,天晴后发蔫的果花又变成纷纷的落英,果园里一片衰败的景象。当年苹果大量减产,果商没有进村。那一年我第一次在朋友圈帮忙卖苹果,由于自己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所以也没卖出几箱。
一年的投资和人工就这样白搭进去了。弟弟弟媳并没有停下劳作的双手,他们希望明年有个好价格。
谁能想到,第二年又遇到老天爷变脸。5月初,一场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树上还未坐稳的果儿落下不少。弟媳说,看着地上躺着的残叶和落果,邻居的大婶在果园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得她鼻子发酸。残存的枝头的那部分“小强”,并不会挽回他们的损失,它们一个个变成麻子脸,成熟后成了“坑”果,没有人要的。
两年的辛苦就这样打了水漂。
好在农人是久经风霜雨雪的考验的。经营果园,一年四季都要和老天打交道,受自然气候的影响很大,这他们是知道的。之前也有过这样的年份,熬一熬就过去了。明年,明年一定不会这么“倒霉”!
2019年秋,他们终于遇到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成熟的气息弥漫在园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庄稼人个个笑逐颜开、喜上眉梢。开始时他们不明就里,待价惜售,很快便发现了市场行情的残酷。
不知是疫情影响,还是国外洋水果入境的冲击,苹果出现了滞销难卖的局面。随着农资成本的增加,苹果生产的成本也越来越大。采摘季,不能保本的收购价仍然不能吸引客商,他们只好花钱把果子储进气调库,希望行情好起来。谁知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也没见到果商的影子。
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苹果,无论好赖都得把它卖出去,否则一年就白干了。于是,三四吨又大又红的苹果最后按落果的价格卖给了果汁厂。
丰收本是值得种植户高兴的一件事,而这一年的丰收却成了他们内心的痛!
“多收了三五斗”并不等于增收,来自市场的阵阵寒意让弟弟、弟媳们无所适从,我从他们入不敷出的无奈里咂摸出种苹果的苦涩。两个侄女要上大学,那学费对一个两三年没有收入的家庭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弟弟、弟媳会出去打工赚些钱。给幼果套袋、成熟时取袋子、包果子是农忙季节常干的活计。清晨,他们带上两个馍和一瓶水出发,晚上带着倦意和喜悦回家,每天每人可以挣得100元。
长年累月的付出让他们瘦骨棱嶒,塬上的日头和大风雕刻他们的额头和面颊,把他们塑造成饱经沧桑的农人形象。有几句顺口溜道尽了他们的辛酸:
果农苦,果农难,一身病痛对谁言。
不言风沙撕秀发,不言枯枝刺脸面。
包果手冻脚裂口,套袋赤日烈焰煎。
卸果横祸不时现,骨折命丧悲剧添。
骨节变形疼难忍,四指僵硬难伸展。
…… ……
很多果农患上了膝关节骨性关节炎,膝关节僵硬、疼痛和肿胀。严重的可导致关节畸形,有的甚至几乎无法正常行走。他们用旧棉衣把膝盖包裹起来,继续提着筐笼下地劳作,端一矮凳跟着大伙用发泡网包装苹果。
弟弟、弟媳又苦苦撑持了两年。一年年希望落空,他们心理疲敝,失去了务苹果树的信心。
去年,他们和很多年年折本的果农一样,痛下决心将果树砍掉,种上了玉米。我查了一下,2021年旬邑果农人均收入不足2800元,毁园面积达到了70%,苹果种植要更新换代了。
往年国庆,正是地里卸果的忙碌日子,片片果园都是一派热闹景象。农人憨厚的笑脸如同那红彤彤的苹果,在树枝间掩映闪现,那毫无忌惮的笑声引来多少路人的艳羡!
而今年,今年我不卖苹果了。

作者简介:雨虹原名于晓红,从事教育工作。喜欢阅读和写作。有30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在国家级刊物发表或获奖。有多篇散文、诗歌、小说及文学短评见诸报刊。作品集中发于“秋心自在坊”“江山文学”“银河阅读”“陕西秦金”等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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