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玩笑说,没有一把嫩绿的细芹菜能鲜活地走出宝鸡,要么发黄变臭被扔进了垃圾堆,要么被窝成了浆水,最终成就了一碗碗浆水面。
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小面馆,高耸云天的电梯房,电线乱拉污水横流的城中村,以及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上错落有致的瓦房平房,在夏天来临的时候,那些掌管后厨、主政一方的巧妇们,仅凭一把细芹菜,一锅滚烫的不见半点油星的面汤,合着西北特有的干热天,几天之后,一碗入口清冽、面条柔韧、回味悠长的浆水面就会不动声色的端上餐桌,一阵啧啧声中,几个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半大小子或者乖巧矜持的小女生们,嚼着生蒜,吸溜吸溜,扑哧扑哧,以风卷残云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铛之势,将这碗飘着红油、韭菜或者葱花的浆水面连汤带水地咥完,整个过程,绝对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而,这还没完,咥完浆水面,葛优式躺在沙发上的大老爷们,还会打着饱嗝,点上一支磨砂猴,再细心地用卫生纸擦着脑门上、大肚腩上的汗水和茶几上、眼镜片上星星点点的红油,轻蔑的瞄着电视里喋喋不休的饮食男女,开始思考人生。
有人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种食物,能够在烈日炎炎骄阳似火,撒一把孜然和干辣面,再刷些清油,就能把自己烤了吃的夏天,让人想起来就情难自禁,开始坠入无边幻想,让熨帖化作涓涓细流直达干涸冒烟内心的,那在宝鸡,它一定是浆水面。
浆水面之于宝鸡,就像金箍棒之于孙悟空,大念珠之于沙僧,青龙白虎之于社会哥,红丝巾之于拍照大妈,齐屁裙之于风尘女,当然了,也像牛肉面之于兰州,热干面之于武汉,刀削面之于山西,是不容置疑信仰般的存在。
就像在北京,没有撸串燕京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在东北,没有烤鸡架哈啤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在青岛,没有海鲜青啤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同样,在宝鸡,没有腌几坛浆水咥几碗浆水面,再嗞溜几口宝啤的夏天,也是不完整的。
都说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但其实,即便在被自然环境分割成陕北关中陕南的陕西,也是有鄙视链的。陕北瞧不上陕南,说喔地方穷山恶水,地无三尺平,走路躬着腰像上坟;西安瞧不上陕北,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山上连个草渣渣都不长,净出匈奴土匪;同样的,宝鸡也瞧不上西安,你西安都有啥么?不过是一些秦朝汉朝唐朝的兵马俑大雁塔未央宫大明宫,都是俺祖上周秦时期东征打下的江山,要论古,宝鸡要比西安早一千多年,俺宝鸡的石鼓大盂鼎散氏盘毛公鼎,每个说出来都能压死你,就连“中国”两个字,还是从俺宝鸡的何尊上得来的呢。要说吃食,你西安喔烂怂油泼面肉夹馍葫芦头羊肉泡,哪个有俺宝鸡的浆水面早,这可是当年推演周易的周文王和至圣先贤孔子吃过的,没听说秦始皇吃过油泼面,汉武帝吃过肉夹馍,唐太宗吃过羊肉泡啊?
你还别抬杠。我说这话可是有出处的。据《吕氏春秋》载:“文王嗜菖蒲菹,孔子闻而服之,缩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意思是说孔子敬仰文王,学吃酸菜,三年才习惯。这里的酸菜,其实就是浆水面。
宝鸡人说这话的时候,甘肃陇东人表示不服,说当年周人是从他那儿起家的,要说谁最先吃浆水面,还是俺天水平凉人。
当然了,我从不歧视陇东人,但其实他们在甘肃也不太被认可,跟陇西的嘉峪关酒泉张掖、陇南的武都文县甘南从来都玩不到一块儿,被人家鄙视:这么能,人家陕西咋不要呢?所以,他们说浆水面出自天水平凉,就像认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与摩托车维修艺术》这本书,是写给和尚还俗之后的创业指南一样,都是某种浅薄的望文生义指鹿为马。真正的权威,还来自《中国名特小吃辞典》,这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浆水面是陕西省关中一带的著名小吃,是适宜夏季食用的酸汤面。关中的东府渭南和中部西安都没有浆水面,这不就是说浆水面是西府宝鸡才有的名小吃嘛。
甘肃人其实也做浆水面,只不过没有宝鸡人会包装,名气大。但要说能把浆水面的制作过程总结出来的,还是甘肃人。近代甘肃有个进士王烜,曾写过一首打油诗,详细描写了浆水面的制作方法:“本地风光好,芹波美味尝。客来夸薄细,家造发清香。饭后常添水,春残便作浆。尤珍北山面,一吸尺余长。”不过,就这首不咋地的诗,惹恼了宝鸡巧妇。
据说,宝鸡巧妇看到这首诗后,斜了斜眼,又撇了撇嘴,用一贯温文尔雅端庄典雅的正宗西府普通话说道:nia nia,哄鬼呢么,就写的喔诗,还能中进士?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再说,就这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地能把浆水面做好?你喔就是蒙外地人呢。
就像风靡大江南北到处攻城略地的重庆火锅的锅底,说起来不过是牛油清油、青红花椒、川椒秦椒、葱段生姜以及适量水的自由组合,但其中蕴藏的乾坤和奥秘,绝对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独家密门绝技,秘不示人,要想觅得真传,赢得挑剔的食客的信赖,绝对得有两把刷子。
你要问宝鸡的巧妇们,浆水面咋做地呢?她肯定不像重庆人那样啬皮,啥都不肯给你说。无论是住在电梯房还是城中村,拟或是平方瓦房里的巧妇们,肯定会亲切地拉着你的手坐下,和颜悦色轻声慢语地对你说:
哎呀,窝浆水太简单了,你先把细芹菜择洗干净,再切寸,把菜放进去缸里,倒些烧开的开水或者用刚下完面的滚面汤,再倒些“接子”“引子”,搅匀密封,过一两天就好了。当然了,这“接子”或者“引子”其实就是旧浆水,你要没有,尽管到俺屋里来拿。
锅里倒些油,烧熟了,放入干辣椒段、蒜片爆香,然后倒些窝好的浆水,听见“刺啦”一声,那酸香一下子就窜到鼻子里,浆水就炝好了。烧水下面,面条煮好,捞到碗里,把炝好的浆水倒到碗里,撒些葱花,或者炒韭菜,再放些红油辣子,哎呀,绝对是色香味俱全,保准一下子把你男人的胃就钩住了,再不胡乱跑了,哈哈……
你瞧瞧你看看,说得细么?很细;说得全么?很全。咱宝鸡的姑娘媳妇就透着一股周秦人的大气。但是,你按照这个方子能做好一碗浆水面、钩住你男人么?
肯定不行么!
先不说这“接子”或者“引子”好不好,成色够不够,这多少芹菜多少水?倒多少“接子”“引子”?就说这滚水或者滚面汤里不能见一点儿油星,浆水天极热时窝一天、天很热时窝两天、天较热时窝三到四天,就跟老外拿着中国菜谱,兴冲冲地看着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的“盐少许”“油适量”一样,绝对最后崩溃,烧出了连自己都不愿吃的左宗棠鸡。
没有窝过两三次最后酸臭、倒掉的时候连看都不想看一眼闻都不想闻一下的浆水,你肯定悟不到宝鸡巧妇们话里话外的优越感。
为什么宝鸡人爱吃浆水面?外地人肯定说不清。只有爱讲古爱吹牛、怕死爱钱怕老婆的宝鸡中年男人,才会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你:叔(哥)给你说(读she),没文化真可怕,《本草纲目》上都说了,浆水有“调中行气,宣和强力,通关开胃,止渴消食,利小便,白肌肤,治泻痢”的功效。用宝鸡肛肠医院老李大夫的话说,就是浆水中饱含乳酸,具有抵制腐败菌和抗衰老的功效,夏天热得增怂,都能要了人命,多吃浆水面,可以预防中暑,清暑解热,增进食欲,解除疲劳,恢复体力。当然了,这浆水面性凉,你还是个碎娃,不敢多吃。哈哈……
你品品,你细品品,有优越感的,绝对不止宝鸡巧妇,还有这些大夏天手拿扇蒲或者光膀子、或者跨栏背心的大老爷们。
有人说,宝鸡中年年男人爱吃浆水面,是世故之中透着的怕老婆和嘴刁,是向往安逸稳定的小确幸。他们年轻的时候,到外地上过学打过工,喝过茅台五粮液国窖1573,出了按摩房再战KTV,搂着小姐迷离着眼睛嘶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干过几件引以为豪壮的事,从海南三亚到大兴安岭漠河,横着走没人敢跟他皮干。只是如今,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宝鸡,不再是红尘里不羁的浪子、手写我心的诗人,人狠话不多的社会大哥,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张哥李叔、王师赵师,钱局刘处,拿着大三四千的工资,按时上班准点下班,偶尔就着猪头肉红油豇豆蒜拌黄瓜,喝点西凤太白宝啤,再吃一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伴亲手做的浆水面,手把油嘴一捋,呲着牙签,心里二麻二麻地默念:
这日子,真特么倭也。
(倭也:陕西话,意思是感官舒适,心情愉悦,事物美好,日子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