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忠义许国,遇事敢言

很多人知道苏辙,都是从他那个很有名的哥哥引起的。

苏轼的名气太大了,大到很多人只知道弟弟苏辙和父亲苏洵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却不一定知道苏辙官做得比苏轼大多了,苏轼最多是做到知制诰、翰林学士,充其量算得上是国务院秘书长级别,而苏辙不仅代理过太尉,也就是国防部长,而且还任过门下侍郎,这可是相当于副宰相级的高官,妥妥的国家领导人。同时苏辙的诗词文章也很好,一点儿也不亚于苏轼。可惜,上面有个才气纵横,独步古今,诗词书画俱佳的“千古第一人”哥哥,他的光芒很大程度上被遮盖住了,所以很多人对他并不熟悉。

苏辙和哥哥苏轼是同一年进士,那年他十九岁,哥哥二十一岁。他是第五名,哥哥是第二名,据说还是主考官欧阳修以为那篇命题作文《刑赏忠厚之至论》是弟子曾巩写的,为避嫌,所以把他改签为第二名,要不,苏轼就是状元了。然而,苏辙也非常优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能在三年一次的炼狱级别的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而且考了个第五名,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神童了。

相较于哥哥外露和豁达的性格,苏辙要内敛了很多,确切地说,他是一个正统的儒士,一生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就连仁宗皇帝都忍不住说“从此朕得了两位宰相之才!”两位宰相,指的就是苏轼苏辙,然而,受哥哥“黄州惠州儋州”所累,苏辙的仕途也很坎坷,没有达成所愿,但一介平民之后,能位列宰辅,死后被赐予“文定”,相较于苏轼,不知道要好多少。

苏辙的文章,与父亲苏洵、哥哥苏轼齐名,合称“三苏”,散文、诗词和书法俱佳,尤以政论和史论著称,代表作《新论》《上皇帝书》《历代论》等都是纵谈天下,写得恣意汪洋,切中肯綮,针砭时弊,就连苏轼也称赞其““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其诗词寡淡平静,温和自然,意蕴别致,文采稍逊于哥哥—-但这是和名满天下的苏轼相较而言的,其实他的诗词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比如这句“君不见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春风百日吹不消,五月行人如冻蚁。”就很有李太白的特点。他的书法公正有序,潇洒自如,《晚来贴》《春寒贴》都是其代表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苏轼苏辙同科考中进士之后,苏辙给时任枢密使的韩琦写了封信,这就是《上枢密韩太尉书》,表达了对韩琦的仰慕之情和拜见之意。其中写到:“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在这篇文章中,苏辙表达了一个很重要的文学观点,那就是文章是“气”的外在体现,文章不是单靠学习就能写好的,“气”却可以通过培养而得到。这里的“气”有两层意思,一是如孟子特别强调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内在修养,二是如“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遍游天下的“奇气”,这与明代董其昌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脉相承。当然,作为一篇干谒文和自荐信,相较于李白《与韩荆州书》通篇阿谀奉承、极尽拍马之能事,苏辙的这篇文章要内敛得多,没有流露出半点攀高枝、求高官的意思,而是着重阐释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在不露痕迹地将自己求见韩琦心切、盼望枢密使指点的内心表露出来,很值得现代人好好学下。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八月,苏辙与苏轼同科参加殿试。宋代的殿试并不是只有一个科目,而是有很多个,他们兄弟俩参加的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说白了,就是给皇帝提意见。两个青年才俊,倒也不客气,尤其是苏辙,在殿试文章《御试制科策》中狠狠批评了下已经五十二岁、当皇帝也有三十九年的仁宗皇帝,说他已经出现了“懈于政事”“沉湎酒色”“胡乱花钱”“言路闭塞”四个不好的苗头。尤其在“沉湎酒色”上骂得最狠,说他“沉湎于酒,荒耽于色,晚朝早罢,早寝晏起,大臣不得尽言,小臣不得极谏。左右前后惟妇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妇言是听。”意思是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不理政事,不听忠言逆耳,只知道唯妇人之命是从。这还不算,苏辙还搬出了夏商周汉唐历史上最有名的六个昏君作为例子,讽刺仁宗沉迷于妇人之情,争为侈靡之事。

坦率地说,作为一个守成之君,仁宗早年生活在养母刘太后阴影下,性情文弱温厚,不事奢华,是能够约束自己、守祖宗法度的,还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他的一生既充满了悲剧,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他当政期间,名臣辈出,《宋史》评价他“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为人君,止于仁。”“仁”就是对他的最高评价。

可以想象得到,苏辙这篇文章一出来,朝野轰动,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竟然敢给皇帝提意见,而且含沙射影,把仁宗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就连苏辙自己也自嘲肯定要落榜。

围绕这篇政论,主考官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初考官胡宿认为苏辙对仁宗不恭,坚持要求黜落他,覆考官司马光却不同意。司马光认为这篇文章做得极佳,不但不打下去,还要评为第三等。另一名考官范镇认为苏辙文章确实很厉害,但这样赤裸裸地给皇帝提意见,还是有些过分,与司马光商量后打为第四等。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庆幸的是,苏辙生活在一个政治开明、政通人和且永世不杀文人的宋代,要不,他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殿试之后,苏辙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不久又被任命为商州军事推官,苏轼被任命为签书凤翔判官,父亲苏洵留在京城奉命修撰《礼书》,于是,苏辙便替父亲苏洵送哥哥到凤翔府上任,走到河南渑池的时候,苏辙想起当年父子三人一同上京赶考路过渑池的情景,于是写了首《怀渑池寄子瞻兄》送给兄长,其中写到: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的这首诗的主题是怀旧,是回忆,又是惜别。回忆当年“曾为县吏”“共题僧房”,数年光景恍如昨日,不免令人感叹,又惜别哥哥“独游”,想必这趟旅程是“佳味少”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一旦踏入仕途,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身不由己,任人摆布,骓马走累了可以“鸣嘶”,但人却不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啊。

苏轼看后,很是感动,又担心苏辙有些想不开,于是回了首和诗,这就是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如浮萍,漂泊天地间。漫漫人生路,就像万里飞鸿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痕,接着就又飞走了,人生的遭遇既为偶然,则当以顺适自然的态度去对待,能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不得不说,相较于苏辙对前途的悲观,苏轼要豁达得多。

尽管被任命为商州军事推官,但苏辙其实并没有上任,一是因为商州穷山僻壤,民风彪悍,干不出业绩,他不愿意去;二是因为父亲苏洵年老多病,他想留下来照顾父亲,朝廷同意了。

其实,这都是借口,知弟莫若兄,苏轼看得很明白,他在《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中,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苏辙辞官不就的真正原因:“辞官不出意谁知,敢向清时怨位卑。”一句话,这官太小,容不下苏辙的才华。

不得不说,那篇《御试制科策》,对苏辙一生的影响是极大的,不仅迫使少年得志的他辞官,也让他的仕途之路多舛,更种下他晚年“闭门不出十年久”隐居生活的种子。

几年之后,苏洵病逝,苏轼苏辙以例守孝三年,等他俩再出来的时候,朝廷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王安石的变法开始了。

起初,苏辙是赞同变法的,他认为“法变而任势,与之更新”,变旧法,立新法,先理财,后丰财,重武臣,择良将。他的理论既不像苏轼那么保守,也不像王安石那样激进,尤其是关于“立法”的观点,相较于苏轼王安石更深刻更合理,他的思想和主张,既是北宋社会政治的产物,也是他长期对社会现实观察了解的产物,然而,这种观点,与王安石格格不入,两人针锋相对,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尤其对王安石变法的核心“青苗法”,苏辙的意见最大,他认为青苗法“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恐鞭棰必用,州县之事不胜烦矣。”

刚开始的时候,王安石还对苏辙客气,面对苏辙的不同意见,说“你的话有理,我当慢慢思考。”然而,不久,两人的矛盾愈加激烈,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八月,苏辙被贬出外,任河南府留守推官。第二年,被陈州知州张方平召为陈州教授。苏辙闷闷不乐,写了组诗《初到陈州》,其中写到“谋拙身无向,归田久未成。来陈为懒计,传道愧虚名。”牢骚之意满腹。

三十出头的苏辙,本是意气奋发、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但因与王安石变法立场不同,壮心消磨,意志消沉,“鬓发年来日向衰,相宽不用强裁诗。 壮心付与东流去,霜蟹何妨左手持。”“壮心衰尽愧当年,刻意为文日几千。老去读书聊度岁,春来多睡苦便毡。”“故国老成谁复先,壮心空记语当年。灌夫失意贫无友,梅福辞官晚作仙。”等诗句都是其心境的真实反映,可见其英雄气短、未老先衰到何种程度。

在苏辙最艰难的时候,哥哥苏轼给了他很大的宽慰,就在苏辙被贬出京的那一年,苏轼写了首组诗《颍州初别子由》,其二写到:“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别离,谁知恩爱重。”表达了对兄弟的极大安慰。并且在熙宁九年(公元1078年),苏轼面对天上的一轮明月,想起了七年未曾谋面的兄弟,发出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兄弟二人的情谊,如同高山流水,情深意长。

当然,苏辙给苏轼写的诗也不少。父亲去世后,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尽管聚少离多,但俩人仍然互相关心,互相鼓励,比如这首《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

世人岂知我,兄弟得我情。少年喜文章,中年慕功名。自从落江湖,一意事养生。富贵非所求,宠辱未免惊。平生不解饮,欲醉何由成。
一入江湖马上催。哥哥,你也要想开些,照顾好自己啊。

我以为,最能体现兄弟情深的还要属“乌台诗案”了。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由徐州调任太湖之滨的湖州继续担任知州。到任后,依据宋朝官员迁徙的惯例,他给皇帝上了道奏折《湖州谢上表》,无非是尽管过去自己并无太多的政绩,但是感谢皇恩浩荡,仍然以此美缺相赐。这本是篇依例的应景文章,然而,生性执拗的苏轼却在这篇谢恩表中不合时宜地发了几句牢骚,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几句牢骚,却几乎断送了他的政治生命,也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就是这几句,彻底惹恼了变法派。据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的论述,“新进”这个词在当时的语境下其实是有所指的,主要指的是追随王安石变法而得到突然升迁的那些无能后辈。这下子苏轼的麻烦来了,一群官员马上站了出来在神宗面前弹劾他,对他进行“群殴”,这其中,既有监察御史舒亶、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等王安石的铁杆,也有在中国科技史上赫赫有名的科学家沈括等,可以说,变法派打定主意要扳倒苏轼,即便是宋神宗再想保护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宋神宗雷霆震怒,命人查了下苏轼的诗稿,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苏轼这家伙还真是写了不少嘲讽、蔑视新法的诗词。证据呈现给了宋神宗之后,神宗大怒,点人去抓苏轼。先得到消息的苏辙非常震惊,赶快送消息给兄长,但是皇命不可违,苏轼还是被押解进京了。被关押期间,苏轼首先想到的便是弟弟苏辙,通过狱卒传递了一首诗给弟弟,想让苏辙救他。就是这首《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一写到: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一看就知道苏轼慌了,先是懊悔自己愚昧无知酿成大祸,后将家人拜托给弟弟照顾,之后便是再说兄弟之情,而自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希望来世还和弟弟再续兄弟之情。

尽管乌台诗案来势汹汹,但苏辙镇定自若,应对自如,一方面让哥哥向神宗皇帝谢罪,一方面自己上表求情,他在给神宗皇帝的《为兄轼下狱上书》中写道:

“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这份奏折字字滴血,句句含泪,感动了宋神宗,也感动了后世无数读者。

经过苏辙的多番奔走活动,再加上苏轼曾经的对手—-王安石也出面求情,这才算是保住了苏轼的一条性命。

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自此,苏轼开启了他“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之旅,将一家老小托付给苏辙。而苏辙也未能幸免,为了营救兄长,苏辙也付出了代价,他被贬为监筠州盐酒税务。苏轼出狱以后,苏辙前去接狱,特捂其嘴,以示三缄其口。元佑年间,苏辙升为尚书右丞;苏轼又遭人排挤,乞求外任。苏辙又连上四札,也希望将自己贬谪外任,陪伴兄长。

作为家族中的顶梁柱,苏辙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在风雨飘摇的政局里护持一大家子人。而曾经豪情万丈的苏轼,却像个凄凄惨惨戚戚的小弟,“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此后苏辙的仕途,起起伏伏,坎坎坷坷,有被新派的一贬再贬,任过化州别驾、濠州团练副使等小官闲职;也有被旧派的一升再升,最高光曾任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进爵开国伯,实封食邑二百户。可以说,尝尽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苏辙辞去官职,于河南颍川隐居,终日读书著述,静坐参禅,闭门谢客,不理世事,可谓是“闭门不出十年久,湖上重游一梦回。”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秋,苏辙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宋史苏辙传》中曾评价苏辙:“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而苏轼也赞叹弟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人深,不愿人知之。”

我以为,作家赵允芳对兄弟二人的评价最为客观公道:“苏轼与苏辙的关系就像箭与弓,箭之离弦,离不开弓的隐忍内敛。唯弓弩收得愈紧,箭方能弹射得愈远。某种意义上,正是苏辙的内向收敛、隐忍坚韧,成就了苏轼穿越时空的锋芒与伟才。”

苏轼与苏辙是兄弟,是师生,是诗词唱和的良友,是政治上荣辱与共的伙伴,是精神上相互勉励安慰的知己,他们的兄弟之情感天动地。

尽管有人说,相较苏辙的光环,苏辙要黯淡得多。我并不这样认为,苏轼是天才,是空想家。而苏辙也是天才,却更是一个实干家。

他,也是宋代的另一座高峰。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苏辙:忠义许国,遇事敢言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