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诗仙,他的诗豪迈奔放,清新飘逸,想象丰富,意境奇妙,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无论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字字珠玑,句句经典。可以说,他的那些诗,感觉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是上苍赐给我们这个民族最珍贵的礼物。
李白的诗写得好,举世公认,其实,他的文章也写得好,只不过由于诗写得太好了,反而将他文章的锋芒给遮盖住了,以至于很多人都误认为李白是大诗人,文章嘛,一般般。其实,这大错特错,李白的文章写得非常棒,《大鹏赋》《明堂赋》《与韩荆州书》《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等,都是不世出的名篇。他的文章,骨气刚健,清雄奔放,典雅凝练,仙气逼人,既有其诗词中的浪漫飘逸、又有六朝骈文清丽自然的特点,充分体现了盛唐文人的精神风貌。可以说,要不是他的诗锋过盛,就凭他的这几篇文章,完全可以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
李白喜欢喝酒,“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喝高了,既写诗,又写文,诗有“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文有“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只要有酒,就没有李谪仙写不出来的佳作名句。
李白有一篇文章,我非常喜欢,经常研读,仔细揣摩,就是这篇《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这篇文章大约写于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经过多年的漂泊游历,到处干谒,到处碰壁,三十二岁的李白依然一无所获,一事无成,孑然一身,深切的感受到了一股孤寂、迷茫与无助,于是,在好朋友孟浩然撮合下,入赘给了安陆寿山前宰相许圉师家,成了一位上门女婿,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婚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李白一直生活在老丈人家里,虽然寄人篱下,但总算过上了一段安稳时光。
这篇文章,就是李白在安陆与堂弟们一起宴饮赋诗时写的一篇序文。
时值仲春,草长莺飞,烟清柳醉,李白和众弟兄们行游于桃李园中,但见眼前桃红李白,春光漏泄,清风徐来,花香袭人,众人在园中摆酒设宴,谈笑风生,席间各赋新诗,作不出来就罚酒三杯,一时间人声鼎沸,笑语盈盈。后来把这些诗集结成册,嘱咐李白写篇序文。李白趁着酒劲,一挥而就,遂成此篇,有点类似当年王羲之在兰亭流觞曲水,写就《兰亭序》的影子。
这篇文章共八句,一百一十九个字。李白以清新的笔调生动地描绘了“古人秉烛夜游”和自己与兄弟“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的盛况,抒发了对美好春光的赞美、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之情,也流露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人生苦短之感。
第一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李白不愧是大家,起笔不凡。开篇即表达出自己的时空观:苍茫大地,只是世间万物暂时居住的客舍而已;而似箭光阴,不过古往今来百代的匆匆过客。这种寥廓的时空观,相较于古诗中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显得更加意境苍茫,高远寂寥,展现出李白俯仰古今的广阔胸襟,与老庄的“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屈原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苏轼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句:“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死生的差异,就好像梦与醒的不同,变换纷纭,不可究诘,得到的欢乐,又能有多少呢!古人执着于夜间秉烛游玩是很有道理的啊。很显然,李白认同古人的观点:那就是既然空虚不实的人生就好像虚幻飘渺的梦境,转瞬即逝,何不及时行乐,珍惜这大好时光,诗酒趁年华。古人为何要“持烛夜游?”,因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以要及时行乐,连夜间都不肯放过。李白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他不说明自己为什么要“夜宴”,只说明“古人秉烛夜游”的原因。其实,自己“夜宴”的原因,和古人是一样的啊。
第三句与第四句:“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况且这温煦的春光用如烟花绚烂的春景召唤我,大自然也将充满豪情逸兴的锦绣文章赐予我。于是我们相会在这绚烂的桃花园中,共叙兄弟之间的快乐往事。这里,李白用一个“况”字来承接上一句中的“夜”字。在“春夜”中,“阳春”用她的“烟景”召唤我,并把“大块文章”献给我,我怎么能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夜”呢?在这桃李芬芳的花园中相会,不是在“烟花三月”中为朋友践行,而是为了“叙天伦之乐事”,与哥们相会。与众弟兄分别很久了,难得的有阳春既召我以烟景,又假我以大块文章,作为江湖上的“浮生”,难得享天伦之乐。李白将旖旎春光与壮丽自然给拟人化,化无情为有情,达到天人合一的艺术效果。
第五句:“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在座的诸位兄弟英俊优秀,有着与谢惠连一样工诗文、善书画的才情;而我自己吟诗作赋,却惭愧地比不上谢灵运。谢惠连是南朝诗人谢灵运的族弟,十岁能文,善书画,深得谢灵运的赏识,曾评价其“张华重生,不能易也。”他的《雪赋》是六朝抒情咏物类小赋的代表作,其中描写雪的“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失素,纨袖冶,玉颜掩”更是想象丰富,瑰丽无比。在李白看来,自己的兄弟个个英姿勃发,才华横溢,堪比南朝诗人谢惠连,而却说独有自己比不上谢灵运,这只过是李白的自谦之词罢了。
第六句和第七句:“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众弟兄高怀逸兴,欣赏着幽雅的美景,不一会儿,从高谈阔论转为清言雅语。摆开筵席,欣赏名花;行酒如飞,醉于月下。如此花月交相映的夜晚,兄弟们开怀畅饮,将“春夜宴桃李园”的欢乐气氛推向了高潮。在这“夜宴”中,既有“阳春烟景”“桃李芳园”的美景,又有众弟兄的“天伦乐事”“为欢几何”,还有“大块文章”“高谈阔论”以及“清言雅语”,兄弟相会,花月交辉,游园雅集,流觞曲水,幽赏高谈,其乐无穷,美景烘托乐事,幽贯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高潮。
第八句也是最后一句:“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如此良辰美景,倘若没有好诗相吟,如何抒发心中的高情雅致呢?如果有人赋诗不成,就要按照当年石崇在金谷园宴客赋诗的先例,罚酒三杯。石崇是西晋时期文学家、官员、富豪,他曾修建了一个了金谷园别墅,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鸟鸣幽村,鱼跃荷塘,被人誉为洛阳八大景之一。石崇经常在金谷园中召集当时的文人左思、潘岳等饮酒赋诗聚会,这些人还结成诗社,史称“金谷二十四友”,他们摆酒设宴,谈笑风生,席间各赋新诗,作不出来诗就罚酒三杯,一时间笑声盈盈,佳作频出,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这篇《春夜宴桃李园序》,描写了春夜欢叙的情景,其中交织着热爱生活的豪情逸兴与“浮生若梦”、及时行乐的感喟,由感喟人生之短促,急转入夜宴之良辰美景,更发为醉月咏诗之逸兴,起结飘忽,波澜起伏,行文萧散流丽,抒情幽怀逸趣,是一篇难得的美文。
秉烛夜游,春夜欢序,品花赏月,饮酒赋诗,本是人生乐事。然而,人生苦短,“逝水与流光 ,飘忽不相待。”面对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何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