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想写一点关于鲁迅先生的文字了。
毕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先生是新文化运动旗手,是神一般的存在,他的那些散文、小说、诗词等曾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学青年,也滋养了日韩等国的思想界和文化界。教员曾说过:“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然而,和很多孩子一样,小的时候,先生曾是噩梦般的存在,“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绝对不是一句妄语,他的作品辛辣干脆,嬉笑怒骂,幽默风趣,既有深沉的严肃,也有深重的悲怆—-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讲,理解起来的确有困难。年纪稍长,开始学习写作,曾下功夫研习过他的很多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野草》等入选过课本的很多经典作品曾经不止一遍地拜读、揣摩,甚至拙劣地模仿,然而,他的那些经典思想太过深邃、语言太过精炼,囿于自己太过浅薄的认知、浅薄的思考和浅薄的文字锤炼能力,即便是模仿,也只能是鹦鹉学舌,得其表而难入其里,不得已,罢住了。
前些天,在一个旧书摊上,以一斤二十二元的价格购得了两本先生的盗版书:《故乡》和《朝花夕拾》—-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先生的那些小说、杂文和诗词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读不懂,只有小时候在课本上学过的几篇文章勉强能弄明白,所以只购得两本看看。然而,当我迫不及待的打开书,将那篇已经无数次研习过的《故乡》再一次地细细阅读之后,悲哀的发现,我与先生的距离,仍然有地球到火星一般的遥远。我曾经写过的那些关于故乡的文字,在先生面前,连拙劣的模仿都算不上。
那天,在阴晦的秋色下,我坐在书桌前,聆听窗外极远又极近的秋雨,灰蒙蒙的天际,像极了先生笔下萧索的绍兴故乡,我迫不及待的翻开书本,钻进了先生的《故乡》。
小说不长,约莫五千余字。在深冬时节,先生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这个萧索的荒村,二十多年也没有大的改变,而此刻改变的却是自己的心情—-因为要变卖老屋,搬到城里去了,这次的告别,或是永远。
在文中,先生具体描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刻薄的杨二嫂,一个是麻木的闰土。杨二嫂早年以“豆腐西施”闻名,如今以“凸颧骨、薄嘴唇的圆规”出场: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50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尖利、怪声、抬起头、吃了一吓、凸颧骨、薄嘴唇、搭在、张着、愕然、抱过”仅仅几十个字,就将一个“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人的可笑、可气、可恨而又可怜的特征刻画得栩栩如生。
另一个是少时的玩伴闰土,二十年后再见面时,让人感慨: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兴奋、挡着、回旋、吐不出、站住了、欢喜和凄凉、动着、终于、分明”,仅仅这几十个字所蕴含的情感张力,就足以让人内心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那个朴实、健康、活泼、机灵、勇敢的少年,那个在金黄的圆月下,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项带银圈,手捏钢叉,奋力向一只猹刺去的少年,在岁月的磨砺之下,最终成了个神情麻木、寡言少语“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的木偶人。
仅凭寥寥数语,就将两个小人物的命运浮沉刻画得十分精妙,这就是先生的过人之处。
上学的时候,学习这篇课文,体会不到社会的巨变对每个个体人生命运的影响,几十年后再回头读这篇文章,就有了不一样的视角。
年轻的杨二嫂,美貌就是资本,她用美貌换取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可当时光逝去、容颜不在后,没有人再去杨二嫂的店里打卡、买豆腐,她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经济利益也只够糊口而已。然而,年轻时的辉煌给了她太高的起点,也让她有了太多的期待,繁华散去,门庭冷落,自负甚高的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如此大的落差,怨气和不满滋生就自然而然了。于是她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把先生母亲的手套塞到裤腰里,几天后,还把喂鸡的笼子抢走。估计灰堆里的碗碟,也是她偷偷埋的。
杨二嫂的一切改变,都来自贫穷。
少年的闰土,不懂天地之差,不懂人世沧桑,所以才能面对同样年少的先生,没有骨子里的自卑,开开心心玩到一块。然而,人到中年,各种饥荒,苛税,兵,匪,官,绅,让这个英武的刺猹少年一下子变成了苦命的木偶人,这时的他,有八张需要养着的口,面对当年的少东家,他没有了少年时的锐气,变得畏畏缩缩,不敢有任何不敬,他开始懂得规矩,开始明白道理,这仿佛是他的宿命。
闰土的一切改变,也来自贫穷。
少年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是鲁迅,长大后,我们才知道,我们其实就是杨二嫂,就是闰土。
这个社会的本质,就像一块粗粝砂纸,在每个人身上不停的打磨,将一切有棱角的地方打磨平整,没有人能逃脱得掉。杨二嫂和闰土不是天生这样的,他们都是经过了粗砂纸的打磨,才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或许,如今的模样,也是他们曾经所憎恶的样子。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回到故乡,也就是回到儿时的梦中,然而,一切物是人非,萧索的荒村,没有往日的活气,心中自然感到了无限的凄凉。更让人难过的是,所有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如今有了既近又远的错位与隔膜—-故乡的人们带着一种既势利又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衣锦还乡者,而回归者永远怀着一种浓郁的乡土情结来期待故乡的温情。这种熟悉与陌生、错位与隔膜,至今仍然存在,也是一代一代远离故土的人们思念故乡,怀念乡愁,感慨儿时熟悉的、几回回魂牵梦绕的故乡,变得日益陌生的原因了。
说到底,每一个背井离乡,到城市打拼的人们,无非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更现代的文明,更能实现理想的栖息地罢了,他们和生于斯死于斯的故乡的人们的生活方式、生命观念,犹如两条相交的线条,从过去到未来,向着巨大的时空方向无限地背离,这种背离也并不因我们的一厢情愿而有所改变,正是残酷的生活、无常的命运将人们推向了不同的人生轨道,并且越走越远。
我们这一代人,和鲁迅先生一样,也是走出乡村,走进城市,是名副其实的“城一代”。鲁迅先生笔下萧索破败的故乡、刻薄势利的杨二嫂和唯唯诺诺的闰土,我们似曾相识也感同身受。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不过是从乡村到城市,换了个环境继续“辛苦而辗转”地讨生活罢了,无论日子过得好坏,我们总算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我们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让“宏儿”们能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立足,能让自己在所处的阶层站住脚或者稍微往上爬一点儿,能让“宏儿”和“水生”们能过上“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生活。”如果长大之后的他们还能和小的时候一样融洽而肆意的相处,那就最好不过了。就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2021年,是鲁迅先生逝世八十五周年,也是他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八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乡村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先生笔下的杨二嫂和闰土,似乎在我们的故乡仍然存在。那种无论在城市打拼得好坏,仍然期待超越经济利益,超越社会阶层,期待打破这种错位与隔膜的努力仍然存在。
坦率地说,近年来,我读过很多当代作家写的“回乡记”“逃离北上广”“记住乡愁”之类的文章,也尝试写过这类文章,然而,当我再次研读先生的这篇《故乡》之后,不得不佩服,相较于当代人写的略带矫情与浮夸的文章,先生一百年前所描述的真情实感要立体得多、质感得多、走心得多。在这一点上,对先生和他的《故乡》来说,是超越时空的。
先生不朽,《故乡》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