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一)

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很多人都看过,很精彩,但我觉得比起江湖恩怨武侠打斗来,更精彩的是书中对感情的描写,譬如这段: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侧耳倾听。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这一下斗放悲声,更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幺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李莫愁这幺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

这是小说第十五回“东邪门人”中的一段描写,李莫愁在听到程英和杨过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想到当年她与心上人陆展元也有一段箫歌相和的恋情故事,可如今音韵依旧,爱人却遥无踪迹,禁不住大放悲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首词在这里十分应景,很烫贴地描写出了李莫愁的侠骨柔情、凄苦悲切,读后让人动容。

金庸先生的中国古典文学造诣深厚,武侠小说流传很广,“凡有华人在处,皆有读金庸”,然而,他的小说中也有遗憾,就是书中的古诗词不像梁羽生先生那样是原创的,他书中的很多诗词都是从古人那里抄来的,这首词也不例外,原作是金末元初著名诗人元好问。

翻遍元好问的历史,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尽管他的情诗写得非常好,这首《摸鱼儿•雁丘词》可以排在古今爱情诗的前五名,可是他却洁身自好,没有一件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流传后世,可以说在对待爱情这方面,足以和杜甫媲美。

不过,尽管元好问为人正直,诗词、史学、诗论等造诣深厚,然而由于生逢南宋和北金对峙的乱世,他的一身绝学并未完全施展出来,不能不说很遗憾。

下面,我们就走进元好问,走进这位大金王朝文学代表、文坛盟主的人生经历。

(二)

元好问是北魏皇室后裔,祖上曾作过大官,父亲屡试不中,在乡间以教授为生。元好问出生后不久,由于叔父元格无后,于是他被过继给了这个当县令的叔父。据记载,元好问天资聪颖、非常好学,七岁就能即席赋诗,被人誉为神童。父亲元格对元好问的教育很严格,不仅聘请了曾为翰林侍读兼登闻鼓院大学士路择为其教授,而且在自己被罢免陵川县令后,仍留在陵川,直到元好问十九岁完成学业才离开。

泰和五年(公元1205年)十六岁的元好问去并州参加科举考试,当他走到汾河边的时候,碰上一位猎人带着两只刚猎杀的大雁,于是就上前询问。原来,那位猎人早上用罗网捕捉了两只大雁,结果雄雁拼命挣脱出去,独留下这只雌雁,谁曾想,脱网的雄雁不肯离去,在空中盘旋飞舞,不停悲鸣,后来猎人把那只雌雁杀死,雄雁竟一头从空中疾驰而下,投地而死。

一只大雁以死殉情的故事强烈地触动了元好问,他感概不已,心情难复,面露戚戚之色,从猎人手里买下这两只死雁,将它们埋葬在河水之滨,并用石块垒起了一座坟墓,立碑记“雁丘”二字。双雁凄美的故事感怀于他的内心,久久萦绕,感念许久,于是写下了这首流传千古的凄美词句《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词写得非常棒,尤其开篇的第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与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晏殊的“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等等,成为古今描写爱情的绝唱。

可元好问只有十六岁啊。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描写得如此出神入化、刻骨铭心,除了元好问,你还能想起谁?

然而,尽管元好问才华出众,侠骨柔情,可他的仕途却很坎坷,从泰和五年(公元1205年)到贞佑五年(公元1217年)),五次参加科举考试,全部铩羽而归,不得不说,太遗憾了。

与接连科举失利相伴的,是大金国的日益衰败,蒙元大军大举进攻,身处风雨飘摇的乱世,没有人能幸运,元好问也不例外。

兴定五年(公演1221年),三十二岁的元好问在兵荒马乱中辗转多地,终于进士及第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庆祝,坊间传闻,当年的主考官赵秉文为“元氏党人”,徇私录取了元好问。元好问一气之下,就放弃了这次机会。

原来,在贞祐二年(公元1214年),二十五岁的元好问第四次参加科考时,结识了时任礼部尚书的赵秉文。赵秉文对元好问的诗词很欣赏,尤其对《箕山》中的“空祠乱惊鸟,山木含余曛”与《元鲁县琴台》中的“人间蹄涔耳,已矣非公心”赞不绝口,直呼其为“元才子”,并对元好问的诗词大力推荐。赵秉文久居官场,得罪的人很多,元好问不幸中枪。

贞祐五年(公元1217年),二十七岁的元好问为躲避兵祸,来到河南沁水,一次和朋友闲谈时,听到一则故事,让他感慨不已。原来距此地不远的河北邯郸大名县,有两位普通的青年男女相恋,但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两人执拗不过,双双跳河自尽。家人寻访未果,只好报官,也未能寻得两人踪迹。后来到秋天开挖荷塘时,发现了两具尸体,正是二人。这一年的那片荷塘,荷花盛开,含笑迎风,仪态万千,宛若凌波仙子,仔细上前观看,每一株都是并蒂莲。

元好问听到这个故事后,很是感慨,联想到当年在汾河边遇到的两只殉情大雁,是何其相似,那一次是两只痴情雁儿,这一次却是人间悲剧。于是,他提笔写下了另一首感天动地的《摸鱼儿·双渠词》: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为人一世,未能如愿双宿双栖,“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面对这样的质问,又有谁能回答?

两首《摸鱼儿》,表达的都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可以说互为姊妹篇。

然而,此时的大金国已经风雨飘摇。时代的一粒沙,放在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元好问,能度尽劫波吗?

(三)

元好问所处的时代,金国与南宋对峙,蒙古人虎视眈眈,不断袭扰金国。元好问二十三岁那年,蒙古大军突袭秀荣,屠城十万余众,其兄元好古丧生。为避兵祸,元好问居家迁徙。贞祐二年(公元1214年),蒙古军又大举进攻,金国三十万大军被蒙古击败,蒙古已逼近中都,国家的危机,加上科举的失利,使他的情绪非常低沉。

正大元年(公元1224年),三十五岁的元好问以宏词科登第后,被任命为权国史院编修。进入官场的元好问此时发现,这个让他日夜牵挂、准备为之奉献一生的大金帝国此刻昏君当道、权臣弄权,国势已经衰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而他唯一能做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天天的走向灭亡。从此后,他的诗风大变,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儿女情长转变成“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的慷慨悲凉,流露出对家国的深深悲叹。

天兴二年(公元1233年)蒙元大军攻打汴京,将汴京团团围住,金哀宗以“亲征”为名,扔下满城百姓,乘机外逃。朝中无主,诸大臣军帅乱成一锅粥。安平 都尉、京城西面元帅崔立伺机发动政变,杀死几十名官员,开城纳降,并自封郑 王。蒙古兵大摇大摆地开进京城,大肆烧杀抢掠。元好问也沦为阶下囚,随金朝百官、皇室嫔妃一道,被押至青城。后来,他又北渡黄河,被押往聊城等地羁管,一家人挤在狭窄黑暗的囚室内,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元好问曾写了一组诗来记述国仇家恨,其中一首写到:

郁郁围城度两年,愁肠饥火日相煎。焦头无客知移突,曳足何人与共船?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书绝,落日孤云望眼穿。
城中百姓弹尽粮绝,然而官员们却苟且偷生,又有谁能救民于水火呢?

蒙古破城后,元好问凭着自己的声望,曾给耶律楚才上书,请求他占城后不要滥杀无辜,并能采取措施,保护资助王纲、王鹗、李治等五十多名金朝才士。耶律楚才表示赞同,劝说忽必烈采纳了这个建议。然而,投降蒙古、得到高升的崔立却认为,是他的“高尚举止”,避免了屠城之祸,拯救了满城生灵,就胁迫翰林学士们为其立“功德碑”。元好问也被迫参加撰写碑文,但在具体碑文上,只是 “直叙其事,敷衍成文”,直笔记述,并无阿谀奉承之意。由此可见,元好问尽管身处逆境,但仍保持一个知识分子应用的气节。

“青山历历乡国梦,黄叶潇潇风雨秋”,面对着“家亡国破此身留”的境遇,元好问的心情十分抑郁苦闷,整日借酒消愁。有一年,好友李辅之来访,元好问很高兴,邀他同游大明湖,饮酒赋诗,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回忆。三年后,元好问对此念念不忘,写了首《临江仙》,寄给李辅之。

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一尊白酒寄离愁。殷勤桥下水,几日到东州!
是啊,那日大明湖上的畅游仍历历在目,不知您何日再来,可“江山如画里”的大金王朝,如今已是“一尊白酒寄离愁”,不堪回首啊。

太宗十一年(公元1239年),蒙元政治家、文学家以及忽必烈的核心智囊耶律楚材因感元好问的文名颇大,曾邀请他出山仕元,可元好问自觉“桃花一簇开无主,留着东风与兔葵”,婉言谢绝了耶律楚材的邀请,宪宗二年(公元1252年),六十三岁的元好问返回故乡忻州,抱着“国可亡,史不可亡”的心态,完成了《中州集》的修撰工作。这本诗词集录,不仅收录了金朝一代诗词大家的著作,而且为后来的《金史》编撰提供了大量可靠详实的资料,做出了杰出贡献。

在忻州编撰期间,有一位金朝的皇室成员慕名拜访元好问,为他画了一幅画像。元好问在画像旁题诗:“去国二十年,跬步即异境,中间历齐晋,陡下如堕井……”亡国二十年来的艰难生活,凄凉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凭借元好问的学识才华,在蒙元混个高管是很容易的,然而,元好问尽管是鲜卑后裔,但骨子里却以汉人正统自居,一生致力于推广儒学,把民族气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让他“失节”仕元,是根本不可能的!

坦率地说,作为外族统治者的蒙元朝廷,骨子里是看不起汉族文化的,对数千年来的儒家思想也不感冒,“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读书人连娼妓都不如,仅仅比乞丐要好些。元好问对此很愤慨,于是他想出了个妙招。他以民间高士的身份与好友张德辉一起北上,觐见忽必烈,请求忽必烈出任“儒教大宗师”,忽必烈很意外,想了想,也就愉快的接受了这个称号。元好问乘机向忽必烈提出,希望“儒教大宗师”能改善一下儒生们卑贱的社会地位,豁免儒生们的兵赋等,作为全国名义上的“儒教大宗师”,忽必烈尽管有意见,可也不好直接反对,于是就答应了。由此可见,为保护中华文脉,元好问也煞费苦心。

蒙哥七年(公元1257年),元好问病逝,时年六十八岁。临终前,他叮嘱子孙,不要为他写碑志,只需要在墓碑刻上“诗人元遗山之墓”即可。

至死,元好问都不忘自己的诗人身份,不忘中华文化守护者的身份。

就凭这一点,我们要向他致敬。

(四)

元好问所处的时代,正是金元交替之际,金朝早先与南宋对峙,打得南宋朝廷望风而逃,后由盛而衰被蒙元所灭。生活在这样社会巨变、动乱频仍的时代,元好问也经历着国破家亡、流离逃难的痛苦。

大金灭亡、蒙元建立,元好问的家国观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对蒙元能够大兴文教、安定百姓生活表示赞赏,对忽必烈重视儒学、大兴学校,实行较利于发展经济文化的政策十分感激,后来的他已经默认了蒙元执政的事实,逐渐把蒙古政权看作合法正统。但他有着中华传统文人身上很可贵的精神,即便承认金国已灭、蒙元为正统的事实,但终身不仕元,保持了一个文人应有的气节,这一点,与南宋的蒋捷遥相呼应。

南宋时期,宋金对峙,加上后来的西夏,三足鼎立。很多人以为南宋才是正统、是中华文化的中心,这话对也不对。大金一朝,疆域面积和控制的人口数量比南宋大得多,加上金人对中华文化很热爱,所以金朝的文化其实也很兴盛,而其中尤以元好问为翘楚。

纵观元好问的诗作,主要学习杜甫的诗风,也受到苏轼和黄庭坚的影响。它的诗风,既有杜甫的沉郁,李白的浪漫,也有苏轼的豪放,有人评论说“其诗奇崛而绝雕琢,巧缛而不绮丽”,在古代文学史上,可以和苏轼媲美。

不论这种说法是否过溢,他的很多诗作以诗言史,反映并揭露了金元之际动荡和黑暗的社会现实,具有重要的文史价值,这一点和杜甫很相似,也有人称他为继杜甫之后又一位能称之为“诗史”的诗人,足见对他的评价之高。

“丽川往事浑如梦,信手题诗一泫然”。作为金元文坛首屈一指的“一代宗匠”,元好问的诗作极大地影响了后世,譬如汤显祖《牡丹亭》的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以说就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另一个版本。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元好问说,这个“情”,可以是最美的爱情,也可以是生死不渝的家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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