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宦游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
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
唐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大诗人白居易经过多年的奋斗,终于攒够了房款,在京城长安买了一套房子,他手捧着售楼部发的房门钥匙,内心非常激动,不由诗兴大发,提笔写下了这首读后让人有些掉泪的《卜居》。而那一年的白居易,已是主客郎中知制诰,堂堂的正五品大员。
一个位列司局级的高官,竟然连一套住房都买不起,不由让人心生唏嘘。更让人唏嘘感叹的是,那年,他已经五十岁了,已到了知非之年。
也就在那一年,他还写了另外一首诗《自咏》,诗有些长,就不全文展示了。大意是:夜里的镜子隐去了我的白发,早酒又让我脸上发起了红光,我还在假装年少,还自以为自己还是悠然自得的时候,只要一遇见诗和酒,就忘记了吃饭,想起了一句好诗,就要大声读出来,每日饮酒作诗好不快活,然而我的黑发已经变白,家里生活也很拮据,我也知道整日喝酒不对,我不是不想改进这些毛病,可要是改了心里又不踏实,暂且这么着吧,别的都是老生常谈的闲言碎语。
好笑吧?真好笑。
好玩吧?真好玩。
一个已到天命之年的京漂,还跟个老顽童一样勇于自嘲,真佩服他的勇气。
白居易内心的苦,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或许有人说,是不是白居易的工资太低了,买不起房?这话对也不对。首先,唐朝官员的工资并不低,就拿白居易来说吧,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秘书省校书郎,也就是个九品芝麻官,月薪是16000文,折合人民币8000元,这个薪水不能算低。其次,京城长安的房价高是事实,长安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各色人等都涌到长安城寻求机会,房价肯定很高。举个例子,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官至吏部侍郎,相当于中组部副部长,妥妥的正四品,然而,他直到快退休的时候才买了一套称心如意的商品房,为此,他还赋诗一首:“始我来京师,止携一卷书。辛勤三十载,以有此屋庐……”要知道,韩愈为了这套房,用尽了三十年的工资和稿费,基本上和按揭差不多,可见自古到今,帝都的房价都很高,买房也是每个京漂不能言说的心痛。
然而,白居易写这些诗,发这些牢骚,可不光是吐槽房价高买不起,而是五十岁的白居易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已经改变了。
《淮南子.原道训》上说:“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意思是说人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才知道前四十九年其实都是错的。五十岁的白居易,经过一系列的挫折和磨难,终于逐渐悟到了人生真谛。
(二)
作为十六岁就写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惊为天人的绝美诗作、二十七岁考中进士、三十四岁就成为周至县尉(即公安局长)的白居易,妥妥的是人生赢家,大唐王朝政坛新星的杰出代表,应该说,起点并不低。
大唐贞元三年(公元787年),十六岁的白居易初到长安就以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技惊四座,当时的大名士顾况曾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来调侃他,后来看到这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连声称赞,立刻改口:“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才华,居住在长安,又有何不易”。由此可见白居易的才情之高。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二十八岁的白居易参加了礼部进士科的考试,高中进士。进士科考试难度极大,据说那年参加的才子有三千多人,最后只录取了十七人。录取后,白居易和其他十六名进士参加了德宗皇帝组织的“曲江流饮”活动,就是将酒杯置于盘上,盘置于水上,杯子流到谁面前就归谁饮,不饮酒可以做诗。有机会第一次和这位既会写诗、又当过兵马大元帅的皇帝有了近距离的接触,白居易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大唐的政坛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曾在随后进行的“雁塔题名”中很狂放的写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踌躇满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三十四岁的时任任盩厔(今周至县)县尉的白居易和友人陈鸿、隐士王质夫到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游玩,三人一边欣赏仙游寺美丽的风景,一边感慨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的风流轶事和爱情悲剧。王质夫鼓励白居易:“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白居易联想到自己那个因母亲的极力反对而终生未嫁、最后遁入佛门的初恋情人湘灵,不由诗兴大发感慨万千,写了一首《长恨歌》,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表达了自己和玄宗皇帝同样的感慨,同样的遗憾。这种遗憾,伴随了他的一生,超越天地而孑然独立。
元和二年(公元807年),三十五岁的白居易任进士考官、集贤校理,授翰林学士;元和三年(公元808年)任左拾遗,成为从八品的官员;元和五年(公元810年),改任京兆府户部参军,从七品;元和九年,任太子左赞善大夫,正五品上……可以说,年轻时的白居易就是众人口中那个“别人家孩子”,年少有才,年轻有为,少年得志,正走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康庄大道上。
可是谁也未曾预料到,一场灾祸正向他悄悄袭来……
(三)
元和六年(公元815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结果反而被批东宫之官先于御史上奏,有僭越之嫌。其后白居易又被诽谤,说他母亲是因为看花时不小心而坠井身亡的,而白居易却著有“赏花”及“新井”诗,是大不孝的行为,遂以此为理由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
元和十一年(816年)秋天,白居易到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年少时红极一时,年老后被人抛弃而嫁给商人的歌女。他想到自己的遭遇,感到了二人命运的共同之处,感慨万千,创作出了一首著名的《琵琶行》,其中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让人唏嘘不已。
白居易在江州生活的很悠闲,也很舒坦。可是他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曾说,此次贬谪后,他已经是 “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兼济天下”的政治热情衰退了,“独善其身”的小火苗却燃得正旺了。
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白居易回到长安任中书舍人(正五品上),他下定决心要在帝都扎下根,于是,拿出多年积蓄,在新昌坊购置了人生第二套房产。据史书记载,白居易的这座房占地大约10亩左右,妥妥的是豪宅。然而,他对这所宅院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其实这座为定居而购入的宅院,他并不是特别满意,不是理想中的住所。他曾描绘这里地势低洼,屋小庭宅、泥深巷狭,虽然积极种竹栽松,用自己所爱的植物构筑“竹窗”“松斋”的景观,但是坦率的说,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对功名、仕途有了不同的理解,报国为君的热忱已然平静,建功立业的愿望逐渐冷却,随遇而安、明哲保身、悠哉诗酒成为了其生活的主要方面。
黑花满眼丝满头,早衰因病病因愁。宦途气味已谙尽,五十不休何日休?
五十岁的白居易,也是曾经或者今后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