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项链》的随思

学习到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想到的。

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这可以就是经典的魅力。但总觉得,将一部伟大作品的主题非要找到一个明确的、唯一的说法,实在有些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就让它那么模糊着,让读者(学生)自己去品味好了。记得《复堂词录序》中曾说:“侧出其言,傍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这真是读书论文的至理。钱锺书先生的《谈艺录》中引诺瓦利斯的话来说:“书中缓急轻重处,悉凭读者之意而定。读者于书,随心施为。所谓公认准确之读法,初无其事。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尤其对于思想活跃的学生,文章的意蕴、主题、思想尽可以让他们在理解的基础上自己保有自己的看法,纵然有些难免是执其一端,难免是空穴来风,难免是无中生有,难免是漂萍无根,也不用太过在意。有时,强求统一,反而会对真正的阅读形成妨害。

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主题有时往往不止一个。只是有所偏重而已。我认可这篇文章的主题在于批判女性热爱虚荣的特点和上流社会的虚伪这种说法,我也同意课文里面的一句“极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最能体现作者的意旨的说法,但这并不妨碍我还可以拥有另外的想法。

许多年前看过莫泊桑的《一生》,那个长篇里的主人公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以至于多年后还能想起它的结尾:“人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主人公让娜年少时将生活是想象得非常美好,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意味;作者对她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并不赞同,所以他用浓墨重彩的笔法对她的幻想与痴迷加以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从那样的表现里,我们总会感觉到作者对这样的女性并不喜欢,至少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一般的作家如果在作品的开始写一个人没有穷尽的痴狂与得意,那紧接着的势必是她的失意与悔恨。这部作品也不例外,让娜后来的婚姻生活将她的希望打沉到了黑暗深处,种种的苦难接踵而至,先是丈夫的早逝,继而是儿子的背叛,只有到了最后,当她抱起儿子留下的那个小生命时,她的心里才升起一丝严冬过后的温暖。而从文字中看,越到后来,作者的文笔越显得厚重而诚实,完全失去了前面那种对轻狂痴想暗含的讽刺。而让娜这个女性却也随着这种笔调变得成熟起来,美丽起来。作者对她的感情已不单单能用同情来形容,更多的则是一份敬意,一份爱慕,一份崇仰,一份关怀。那么,是什么使作者对这个人物慢慢地变得喜爱起来了呢?

这个问题在他早期的小说《羊脂球》里可以找到答案。羊脂球是个妓女,乘着车准备通过普鲁士人守卫的哨卡,与她同行的有州参议员,有酒行老板,还有身分高贵的伯爵,但当普鲁士人不让他们通过时,这些“高尚”的人都变得无可奈何,束手无策,胆怯地退隐到了努力的背后,而让受尽人间苦难的羊脂球去以献身的方式换取了他们通过这个关卡的权利。很显然,这儿的羊脂球是作者欣赏或者说是赞扬的角色:她有一具被尘世污染过的身体,却也同时有一颗不染污渍的心灵;她是崇高的,美丽的,而成就这种品质的正是她的不幸与苦难的经历。在这一点上,让娜与羊脂球是相同的,同样作为女性,她们真实的成熟的美丽都没有出现在单薄的青春时期,没有出现在理想飞扬的花季,没有出现在无忧无虑的温室,而是出现在她们经历过雨横风狂的生活摧残之后,出现在她们备遭命运的磨难之后。在此,我们有理由得出结论:在莫泊桑这个浪子的心目中,那些与他朝三暮思、逢场作戏的年青女性只不过是他的消遣与玩物,她们没有厚度,只有轻薄;没有底蕴,只有皮相;只有那种经受过生活的暴风雪吹打历练过的女性才是美的,她们的身上具备了年青时没有的厚重和温良、宽容与隐忍,而这样的特质只属于母亲那样的角色。

莫泊桑拥有一个不幸的家庭,母亲与父亲关系不和,是母亲长期和理想化的教育将他引向了文学这条路途,很难说他会对父亲有什么好感,但潜意识里他将母亲当作女性的典范则是极有可能的。也许就在那时,他将女性之美定位于像他母亲这样的在苦难的折磨下日益对生活的规律熟练起来的人身上。这是一种超越恋母情结的审美意识,他关照到了人类哲学生存的意义上。

玛蒂尔德就属于此种类型,她是美丽的,然而那种对繁华的追求毁了她一生。其实在这个世间混迹的哪一个人内心没有这样的渴求呢?我们都在演绎着她那样的悲剧,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岁月的美丽毕竟不是可以持久的,但当她越过那条界限时,当她处身于苦难中时,她变成了一个极为世俗的常见的妇女,直到那时,她的美才充分地展现出来:她坚强,她果断,她诚实,甚至于见到佛莱思节夫人时,她也表现出难得的从容;她一改以前那个轻佻单纯的形象,底层的生活使她具有了我们从母亲身上才能看到的那些坚韧博爱的品性。也许,莫泊桑在这篇小说中并没有这样的明确指向,但很难说没有这种思想的印迹。

这毕竟使我想起杜拉斯了,她在那个有名的《情人》里的话反映了许多男性心底的秘密: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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