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我说,你写了不少书评,也可试试一些小故事。我说没写过,平时就写少量的散文和诗歌,它们是心灵的侍伴,我乐意呈现自己,觉得那是与自我的抵达,给人一种弥合的快慰,但多数时候,诗歌因借助意象、象征表达,是一种语言变形,就显得遥远,高高在上,类似一种精神流动的气象,与精神相亲,似乎它为超脱现实与物质的重力而生,但从生活具象这一角度,你又觉得看不真切,它只是一道助跑的影子,显得模糊和抽象。
其实,另一面,我又是现实主义的拥趸,不然,不会那么热衷于读19、20世纪的经典小说,我为生活的宽广磅礴、厚度和复杂所迷惑,为人性痴迷,为它所感动,所惊叹,并有持续追踪谜底的冲动(虽然,这个谜底可能永远没办法完全揭示)。到如今,投入其中的游戏的愉悦也是一股诱人的力量。总觉得,生活敞开在那儿,它有自身坚实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我们人的一切:我们所拥有的和我们所塑造的文化、经济、物质、精神等等系列,组成的我们个体、集体及其依存和影响关系。勿需过多变形,生活本身有说服你的力量。因此,我差不多是写实,用最朴素的语言,写了一段铁路上的生活小故事,几个我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望见这幅风景照会想到里尔克的诗《秋日》,没有叶落纷飞,南方之南,永远葱绿,往复回返的是相似的心境,铁轨的琴弦,风的竖琴,间或行人歪歪扭扭行走的小调,一块静谧之地,抒情一阕。
1
这一小段废弃铁路还是一位流浪汉的温床,在天幕渐黑时,你望得见一个偷偷在石井边打水浴身的影子,维持着“净身礼仪”的一丝体面和尊严。他长得相当健硕,头发粗黑,熟练地放绳,肱二头肌随动作伸缩,从深井提出水,在一个蓝色塑料盆子里浸湿他常穿的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一件白底浅纹衬衣,深色西裤。
我尽量平淡地像招呼又似自语:“洗衣服?”
他答:“嗯。”又加一句:“这水很清!”
显然他自满于“水清”的状况,为什么要澄清那个“清”呢?或者想挽回他流浪生涯的尊严,夺回那看不见的流离失所的“领地”。你好奇他的生平和故事,又忍住了,沉默片刻,也说了声“嗯”,并对他笑一笑,然后像自然的风,离去。有时,尊重是不必过多地看上第二眼。
后来,每每天黑时,陆续有另外一两个人来“访问”他在密林中的住处——那只是几块废本板拼搭的、无法用“房子”这个中性名词来定义的“窝棚”,甚至算不上“窝棚”,仅像一块遮羞布,城市的耻辱一角。有时,他在铁路上像离群的“狼人”凝望一阵,又退回他的“巢穴”。偶然一次,但见他光着上身,向天空挥舞着拳头,猛吼一声,似是与生活较量,那野兽的呼号,迎战的姿势,吓了我一跳,转而又释然。
现在,他的窝居旁边,又搭起了“2号”窝棚,生活故事按大地上的逻辑继续演绎着,有声有色,寂然汹涌,只是,你有时看不见,也听不到。
2
她像土地一样沉默。每天,她花数小时与这些从不出产“惊喜”的土地相对,大半年来,南瓜从不结瓜,叶菜憔悴地葡伏于泥,玉米棒子未成熟时被人掰掉,留下乱哄哄的“作案”现场,层层掀起的玉米衣在风里列队似地申诉,像被强暴的少女。但她继续打水、培土、翻耕,木耳菜、窝苣和苋菜永远长势瘦弱,她把留有蛋壳的糠头撒在地里灭虫,带上头天吃剩的果皮撒在土上增肥,点燃干草求得一坯灰土整改那片浅土。
很晚了,她还在地里侍弄,弓身劳作。流浪汉闲着也是闲着,在铁轨上“叭哒叭哒”走上一圈,与她平分这城市隐秘的宁静,像两道互不作声的河水,霓虹闪烁的城市生活在数十米外自顾喧闹,一墙之隔,汽车声汹来攘往。她采摘稀稀拉拉的瘦叶子回家,靠墙的棚架上,豆角长势稍好一些,心形绿叶簇拥着爬墙,白色豆花星星点点,兀自摇曳开放,她手里攥了七长八短的一捧,一向黑黄的脸像紧实的鼓绷着,现在,它有了一丝生气,水样漾开了—— 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从铁路另一头款款走来,我默默祝福她的采摘。
她与土地静默无声成为习惯,而我看她与土地的联结也成了一种习惯。有时,我甚至天真地认为:每天,她只为获取内心宁静才与土地长久为伴。不然,我无法想象,一个现代人成天与沉默的土地的对抗较量,及相互驯服,这个中的单调。当然,种瓜种豆是获取目的的工具。又似乎不对,工具与目的已融为一体,人在行动中成全生命的意义,可是这样的劳动无趣,难道仅仅是“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吗?还是我掉进了“意义陷阱”的死胡同?难道我已忘了?我喜欢读希尼的诗,喜欢读弗罗斯特的诗,在他们的诗里,有一种人与土地、自然的深层联系,真理就在这人、土地、劳动间朴素而深厚的联系里。
黑夜的眼睑低垂,我们的沉默与心平气和互为镜照。有一天晩上,她骑着蓝色电单车回去,小路上我们无法避开,我挡住她了!她打破了我们已视为习惯的并不局促的沉默:“还不回家?”
“快了,快了!”
“有点晚啊!这头还安全一点,有灯光,那边别去了。”
“嗯嗯,好的好的,马上!”我发觉自己正不加思索地扭头,在大声回答她,一句紧随一句表达出热烈的回应,并在黑暗中,向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方向递去一个长长的感激的微笑,这份笑意一直跟随我,持续到了马路上,穿过闹市,回到家里,又来到了今天的记忆之中……
听说这位侍弄土地的女人是潮汕人,的确有几分像。这让我一下想到地域特色,真有些特征去辨别的,比如粤女多苗条瘦削,小巧,纸片儿一般,但可别欺负她们!这瘦削的身子有惊人的力量,好像她们就代表筋骨、代表实质一类。粤人勤劳、务实、眷家,兢兢业业,又不无灵活,他们不追求虚荣花哨,他们尽可以穿着随意,趿着人字拖在茶楼饮茶,在大排档宵夜,在年终的花市嬉嬉乐乐流连徜徉,但他们的心绝不迷糊。虽然我每天生活其中,默默赞赏着这种风习人气,它自身的内在底蕴,觉得与之毫无距离,从不违和,但有时候,一个异样音调突然出场,却又会提示着一种非属地的区别。比如,有一次,行走在人潮往来的路上,一个典型的北方口音,背面而来,铿锵、断然,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一个早上的迷糊就此唤醒。一位老年的女人,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干练麻利,面庞虽为东方人的扁平,却有骨削的清矍力量!她敏感地注意到我在看她,然后,似乎在微秒里作了评判,觑我一眼,鼓起的灯笼裤如猎猎军旗,继续和她如风般前行。
或许北方历来多为帝王之都,连口音都染了皇室风范,谢绝迟疑和含糊,不像南方人口音的粘腻,咬合的字句间用长长的尾音衔接,温软若千万游丝,有糖性的稠度,似乎,说的人因酝酿一首副歌,斟酌押韵而迟延了,听的人也要奉上揣摸的吻合;也或者,他/她说的毫无心机,只是一种随性、慵懒,语音不过为舒缓心情的曲调节奏流露,像季节的颜色,为大地土壤和气候相宜的产物。说北方语音音色为山岳的豪放,南方则为水秀的蜿蜒和婉约,似乎是极有道理的。或者,换句话说,一个民族的地域,影响着民族性情,北方人的语调一部分由山岳成就,南方人由水润养而成,因而各各差异吧。
3
其实这儿还有一位浪人,他拾捡垃圾,纸皮塑料啦,废铜烂铁啦……一切能回收的东西,他把它们成捆打包,暂藏在铁路一角的破亭子下,亭子外面有一棵高大的芭蕉和密密匝匝的牵牛花丛掩映。依稀看得见悬挂的蓝色毛巾和男士换洗内衣,但没有床铺,没有任何可平躺的木板、石头或别的东西。
一次台风,掀翻了一棵大树,阻碍行路,两位年老的市民拿了电锯来,请他帮忙,那时是七月,阳光火热猛烈,他粗壮的身体沁满密密的汗珠,随着电锯的节律声前后扭动,他一言不发锯完横行的树干,然后像头熊一样又闷声向铁路那端远去,对身后此起彼伏的人类文明的道谢声置之不理,仿佛他听不懂或认为那是多余的声音一样。他聋哑吗?还是他在有意与人拉开距离,以保护他的“私密营地”?这扬长而去的沉默无疑是一道禁令,一条封锁线,一张警戒牌,书写着看不见的“请回避”字眼?既万分坚固又十分脆弱,你要强入吗?危险吗?
不久,锯下的枝干在高温炙烤下晒干了。某日黄昏,只见他垒起了几块砖头当灶台,拿了一个小铁锅在铁路上煮食起来,在这荒废之地,缕缕青烟袅袅,四野蒿草萋萋,竟升腾起几分浪漫色彩。他是荒野求生的试验者,还是一无所有的浪人?
还有一天,一个女人与他并排坐在铁轨上,我经过时,他们没有出声,紧盯着各自的脚尖,以沉默交换着沉默,仿佛他们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件,悬而未决。当我散步折身再次经过时,那女人已与男人隔开了一段距离,把她的一小包随身行李放在铁轨一边,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毫无意识地拔着路边疯长的夏草,沉浸在她的想象国度,当她朦胧意识到我的路过和瞥见,显得有点扭扭捏捏,然后,她似乎放下了姿态在乞求,乞求观众的轻判,她似乎相信我会站在她那一边,凭着同为女性的理解和慈悲。
这是一个稍事波折的恋爱故事吗?我不知道,她衣着朴素,白衣黑裤,长相不美,已不太年轻,但她尚保留的那份矜持,她以为有充分理由渴求理解的热切眼神,特别令人 动容……
那个男人还继续留在铁路边,有时,看见他拎着两个空的大编织袋朝另一头走来,仍然低垂着头,默默无声,他会选择走铁路外沿铬脚的石子路,远远地让开我,在狭路上与我擦肩而过,仍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仿佛我是一朵彩云,比他高贵,有轻灵在地上行走的权利,而他自愿剥夺了自己,屈尊一等,让自己受苦。
有一次,我准备好一个亲切、适度的笑容问他:“你住哪儿呀?”这笑容和语调是一个陌生朋友的身份,毫无侵犯之意,它毫无要求,不求目的,甚至也不求回答,只是像雨滴自然落在松针上。对一个数次交过面的人,这个问是合适的。他用手向西边一指,简短地答:“那边。”顺着手指的方向,“那边”可理解为:在市区里,并非在那座亭子—这条废弃的铁路上。“那边”,也可以只是一个广阔无边的概念,一个泛泛的地理方向,一个与我邻近又遥远的距离,一种代表着与我共存的某一类人,然而我却并不熟悉的陌生的生活!
4
生活还在继续,人类存在,它就无终结之时。广州,我爱这座城,上面的铁路,只是它的身体的一个边角,而发生在铁路上的故事,是属于心灵和肉体战争的。它们也留给我一种复杂的况味。于集体来说,生活有始无终,不可能完结,只是一种此在不断的流失。我们生于时间,殁于时间。还是以从前的一首小诗,来作为这次一个书写的暂停姿势吧:
爱是这座城
文|思
云朵邀约,托起灵魂的底色,我们走出屋子
城市是一块擦拭的棉布,陈旧中的簇新
我们熟稔它,每一条折褶,每一道纹理
它诚实打开的伤口,它陋巷里藏起的微小的
羞涩
它瓷性的优雅和摩天大楼,它的绽放和枯萎
飓风过境,树根与房屋裸露大片残迹——
这疼痛的伤口,将摁入集体记忆的私人
编年史
迅速挪走悲伤,熟悉的布景是必要的
从树根盘结的小孔,你窥见城市的断片
我们欢呼,锈红色铁轨携泥土去了远方
运煤火车连接古老和新鲜,嘎嘎压过粗重的
呼吸
在城市的腹腔回荡,轻轨唱着交替的忧伤
留在回声里,我们指认着城市的每一条脉膊
我们制造和共享的每一滴粘稠血液
在习惯里培养公正,就像爱应当做的那样
——— 而爱是这座城。爱,也是这座城的木棉花开
和文字里幽怨的曲终人散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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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