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钟思
我觉得,必须承认,感情是一条变化的河流,彼时彼地那情那爱都是真的,不能为后面的不堪所否认,请允许它拐弯,变流或截停,两情相悦之时已是缘份丰厚的馈赠。
最负疚莫过于男主角伏伦斯基,明明相爱,却又被安娜的爱追逼得喘不过气,有意无意,被社会、生活、寻求自我的虚荣冲突牵拉得越来越远,而余生,对卧轨于火车底下的安娜难以启齿,来不及表达也无法表达他的疼痛。
陶丽忍受着丈夫奥勃朗斯基的不忠,从妒意到麻木,她看不起丈夫的这个弱点,但更瞧不起自己。觉得一切美好都消失了,一切都显丑陋、讨厌、粗野。一大堆家庭琐事和孩子们的需求撕扯着她日渐褪色的母鸡羽毛。
虽然,一些事令人绝望,人们绝不会轻易撒手尘寰,而且生活的多维关系,自动会给出另一种或许差强人意的补偿,让人们比较容易耐受下去。
陶丽的生活,被孩子和琐碎生活填满了,没有了自己。看着6个孩子一天成长,虽然这个生病,那个缺营养,另一个脾气暴躁,等等,并不尽如人意,“但这些操劳和忧虑,却是她唯一能够获得的幸福,不再去思念那并不爱她的丈夫,她如今开始能以微小的快乐来补偿她的苦难了。”陶丽在被丈夫打发到冷清的乡村生活里,收集着沙堆里微小金子的快乐,固执地偏爱着孩子们,拾回些许自豪和幸福感。这里,一百多年前,托尔斯泰道就出了当时婚姻并非势均力敌的拔河。
哥哥奥勃朗斯基沾花惹草,春风得意,令妻子忍辱负重,不过像上流社会轻浮的一抹浅笑,妹妹安娜出轨,却迈向死亡终局。
卡列宁与陶丽都遭婚姻的一方背叛,但两人态度迥异,卡列宁有优渥的物质和权势作为后盾对安娜报复,陶丽忍耐顺从。
这几组强烈对照,也凸现男权的优越,女性的弱势地位,说明当时男女社会地位显然不公平的差异。
陶丽与安娜也可形成互照,一个胆小怯懦,不敢抛弃不如意的婚姻,安娜勇敢坦率,但社会最终让反抗或顺从都零落为破碎和悲剧。
真挚是安娜灵魂的优点,在社会的炼狱里却成了缺点,这真是托翁对当时社会时潮的绝大讽刺。人们像避嫌她,像避苍蝇,每个人单独在她面前都显出自己并不在意,但一进入社交界,个人都随大流以示与安娜划清界限,不辱没社交地位。
列文与吉娣那一段情恋和婚姻途经波折,但结局相对幸运,据说折射作家本人的婚姻生活。还有其它数对只字片言提及又沉浮于水的婚姻,生动又无趣。
当然,婚恋只是这部小说其中一条轴线,除了这些事无巨细、繁琐不堪的家庭琐事,另一条主线是列文对信仰的探索思考,及他对农奴制改革的试探,还穿插着其它问题,庞杂而广博:比如对艺术的追问,对战争的探讨,哥哥尼古拉悲惨死亡触动列文对死亡和工作意义的思考,对哲学问题的提及,关于妇女教育和解放的话题,对女性参与社会的议论等等,不一而足。
列文作为农场主,与作家哥哥柯兹尼雪夫性格相异成趣:列文以实干见长,哥哥整日浮想联翩,活在对社会事务改革的沉思空想里。开始他认为哥哥才智卓越、教养有素、道德高尚、热爱公益事业。后来了解越深,才发现哥哥是那一类缺乏志向,缺乏勇气去择选道路的人,他们并不真正热心公益,不过理智上认为正当才去做罢了。
列文不爱说话,不喜欢哥哥用语言溢美自然,他觉得语言会破坏自然美景。柯兹尼雪夫喜欢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对弟弟说:“你不知道,这种乌克兰式的懒散让我多么惬意,头脑空空如也,一片宁静。”可是列文听着觉得无聊,他觉得另有大把事才让他操心呢,他不在,农民会听任犁铧脱落,把厩肥乱抛……
最后,柯兹尼雪夫花6年耗尽心力著的书遭社会冷遇,主流媒体无人提及,倒是一个写小品文的作家乱评一通,根本不理解他的著作。柯后来全心全意投身到支持塞尔维亚战争的伟大运动中,把著作忘了,而战争,何尝不是又一种虚假的繁荣?
“人民”这个词含义太笼统了,战争并不代表人民的意志,因为人民永远顾及的是眼前最切身的问题——衣食住行,多数人民没有表示他们的意志,也不懂为什么要表态。战争中,许多人民是随大流从众的,只有少数人民和决策者才知道战争的实质。
伏伦斯基主动请求成为志愿军参战,在与柯兹尼雪夫谈话时,仿佛他原先追求功名的思想遭遇重创,仿佛他劫后余生如同行尸走肉,他一字一顿地说:“一个人去死是不用什么介绍信的。作为一个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已是个废物了。”
他想起自己那天像疯子一样冲入火车站看见的一切:“安娜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羞耻横陈着,那盘着浓密发辫的脑袋向后仰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他竭力回忆初见安娜的模样:神秘,妩媚,热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赐给人幸福,不像她最后的冷酷神气,他竭力回忆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刻,但这些时刻永远被糟蹋了!一阵抽泣使他扭歪了脸。”
很奇怪,我并未对安娜的死亡给予太多唏嘘,反而对活着的伏伦斯基无限同情,或许,对一个清醒选择自杀的人来说,我给予更多的是尊重,这种至上的感觉,削减了我无谓的怜悯和同情吧!
列文的形象几乎是托尔斯泰自身的写照。也许他更相信身体劳动让人实沉,能沉淀精气神,而劳动的疲乏也有忘我的愉快。最主要是,实际动作才能推进一步一步的改革。他给每条牛都起了个伙伴般的名字,爱着农民的生活方式,深知土地与人民的关系,熟知生长作物和周期,知道干活时可与农民用语言的轻快交流消解疲劳……
列文在自己一步步的摸索中,最后获得了信仰,他认为:“信仰上帝,信仰善,就是人的唯一天职,所有宗教殊途同归。上帝对这个充满星云的宇宙所作的普遍启示,已显示人的智慧所无法达到的认识,可是我却固执地想用智慧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列文依旧要对车夫伊凡发脾气,依旧会同人争吵,依旧会不得体地发表意见,依旧会在他心灵最奥秘的地方同别人隔着一道鸿沟,甚至同妻子也不例外,依旧会因自己的恐惧而责备她,并因此感到后悔,他的智慧依旧无法理解为什要祷告,但他依旧会祷告—— 不过,现在,他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他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意义!”
托尔斯泰从一个简单的婚外恋故事推及背后整个庞大的社会体系,从贵族的上层建筑,选举、战争风声,到对底层的农民、妓女等的着墨,果然写出了各层俄罗斯人民精神的广度。
他还是描写客厅谈话的高手,像上帝一样俯瞰整个大局,每个细微场景,群聚中每个人物的动作,他们内心活动的每一个细小的跳闪、动静、拐弯、意欲的走向都逃难脱他锐利的眼睛。许多国要政事、决策的流传,附着生活的花边,从一张嘴到另一张嘴,从一幕到另一幕,嘤嘤嗡嗡,嘤嘤嗡嗡……像一台织布机不知疲倦地永续转动,许多高深、平凡、伟大的问题就从这生活流里自然淌出来,就像把你还原到生活的宽广的洪流本身。
我有一个不解之问:为什么作者没有安排作家柯兹尼雪夫与华仑加这对追求精神的人儿结婚?列文曾说,“柯兹尼雪夫过的纯粹是精神生活,不会顺从现实生活,可华仑加终究是现实中的人。”难道托翁也因无解而秘密承认精神至上?仍保有它不与俗事滋扰而沦陷于泥淖的理想空间?或者秘密指出它们之间一直有难以融合的古老敌意?
托尔斯泰几乎对他笔下每个人物都倾注了爱、悲悯与同情,但人人都不自觉同时表现出那份执拗的优劣品性,好坏掺合,读来跌宕、揪心、冲撞得厉害。在他笔下,人性的善恶同卵双生,就象突然看清镜中另一个自己,令人信服、惊悚、喜悦和颤抖!
有人说文学就是人学。许多大作家都是半个心理大师,从人类情感和心理入手是认识自己的一条途径。每个人游走在社会体制里,关键是如何划清自我与它的度与边界,划不清、分不清、纠纠缠缠葛葛,这一方面,小说做着最好的陈述。
小说是什么?小说在说社会是一个庞大的实验室,我们都是被投入实验的一群小白鼠。那些人类自身制定的社会伦理道德法律框架,必须经由我们自身透视与检验,从而加以修正。
我们是自身五合一的权威和囚徒:实验者、被实验者、观看者、检验者和批判者。但小说永远悬置了一个希望,那就是我们也是可能的改造者!
小说不同于社会事例单纯的记录,它饱含丰富而㶷丽的人类情感,作者的态度或热情宣扬或冷凝克制,但他的立场必须以人为本,别无选择,这基于人类必须是自我人性向善和向上的救赎。
发觉一些作品的力量恰恰在于并非点到为止,它要把十分为难、难堪的问题深入、详尽且高妙地探讨下去,尽管不一定寻得真理,但至少要导向一个探索真理的确切方向。小说本身从万千混乱的生活素材里,择取部份有序排列,就给了我们一个便于观看和思考的方式。
觉得不管个人的一生有多卑微,浓缩起来的紧凑局促感,都足以自足成一篇恢宏巨著。因为每个生命,在时代、社会和政治的风声鹤唳或辗压下,愈是暗淡,与其说生命力本身自带的光芒愈映照辉煌,不如说是那永无抵达而永无止息的人类理想在呼号着发光。
安娜让我想到契诃夫巜带小狗的女人》。比起许多婚姻的乏善可陈,古老的出轨与古老的爱情一直孪生,数千年来 ,从未断续,从未变更,似乎,也从未进步。或许,因为逆向生活和光亮,像阴暗和夹缝里的霉菌,潮湿着疯长 ,爬满墙壁和心房,反而逃过了劫难,才存活至今吧。
沉入人的内心深处探秘,似乎,每个人都可被宽恕和谅解,这可能就文学教化我们对待同类的恻隐之心吧。也或许,阅读的作用之一,就是让我们内心保持一种敏感、一种柔软和热度,不被冷酷的现实同化。好小说总在意犹未尽时戛然而止,留下空白让人审思,就如同生活的本来面目,永远未完待续……☽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