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丁
故乡是位于白鹿原上一个不很起眼的小村庄。它因处于一条木鱼沟内而得名--杜家沟村。
我的故乡盛产小麦、玉米,娱乐也是因当年“小戏”的繁荣而闻名乡里。小吃嘛,不用说是荞面饸饹最为驰名了。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呢?那当然是木鱼沟溪水间烟波浩渺的芦苇荡了。
其实,我常常给人诉说着的、也是我乡愁文字里经常出现的木鱼河,严格说来,在源头起始约三五里的地段内,还尚未形成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河流。因没有深而宽的河槽,故不能聚拢多的水,翻滚腾跃亦是不可能。水浅浅的,只是以浸漫式的状态,无声地流泻开去,静悄悄,却有着翩若轻云般美人的风韵——恬静、典雅、温柔。
这浅浅的水,是汇集了沿途泉眼里的水,才编织成水的薄幕,铺陈在宽宽的河床上,形成沼泽之地。沼泽内最易生长的植物,便是芦苇。芦苇又名荻苇、蒹葭。故乡人称其为芋子。
童年的记忆,大抵都与木鱼沟内的河流有关。当然,这其中就有芦苇的英姿了。
冬季的木鱼沟,两岸沟坡植被枯萎,已是萧条。而沟底的河床因了泉水温度的滋润,却是绿得盎然,竟濡染着春的意象。
水芹,一种红茎绿叶的野菜,这时多而密集,便是这绿中的佼佼者。而芦苇,尚且在萌芽状态,锥尖般的,似有若无,羞答答,不肯恣意妄为的。也许是在聚集能量,为之后的挺拔做准备吧。
春风吹醒沟坡苍绿的梦境时,沟底河床上的芦苇亦睁开惺忪的眼,在不经意间,已窜至寸许高。尖尖的,嫩红色,根部晕染着银白,浸在水里,像支支箭镞,欲破水而出,射向晴空;当窜出水面约半尺许,尖端的红已褪尽,苍白中稍带绿的色晕,已覆裹了芦笋拇指般的锥体,坚挺,硬折不弯,很有些舍我其谁的意味了;当窜至两三尺时,薄而窄,且绿中泛黄、脉络可辨的叶片,已有了数枚。亭亭玉立,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韵致。亦如妙龄少女,芳姿绰约,楚楚动人了。
一个 “窜”字,不足以形容芦苇的生长状态。确切地说,是疯长。噌噌噌,听得见拔节的声响,看得清生长的律动。似吟哦成生命之乐章,洇染成水墨之丹青,醉了这春的融和淑景。
三四月间,繁花浸透两岸沟坡的轻红软绿,已是一派锦绣。而河中渐次荡起微波的芦苇,也是满目苍绿,青葱地挺立着,筋骨已然坚韧了。一根根芦苇,紧紧相依,无有疏离,密不透风,已成汹涌荡漾之势。此时,芦叶修长,青翠欲滴,风吹叶响,像流动着的曲谱,似携着悠悠琴瑟之音,一路放歌而去。
而此时景色最是好看,大约是那芦絮了。软软的,滑溜溜的,如串串丝线,银色氤氲,泛着清幽光亮,与绿叶珠联璧合,可谓美至极致。一阵清风走过,起伏之间,芦絮轻卷,如银波荡漾,真不知是风吹动了芦絮的婆娑、还是芦絮携风舞起的飘逸,竟掀动了一沟壑的潮如云涌。也把这蜿蜒绵亘的自然风光,梳理出诗的韵律。
这时的芦絮,最适合做清扫案板的笤帚、驱赶蚊蝇的拂子了。轻巧卫生无公害,且久用不脱絮。记得母亲擀罢面条,常常是持了絮把,唰唰几下扫净面扑,再以清水洗涤,案板瞬间洁净如初。当然,更不会忘记,夏天当我睡觉时,祖母常坐于身旁,用芦絮拂子,替我驱赶蚊虫。那芦絮的清幽与祖母的万般温柔,即刻充盈心田,便使我安然坠入梦乡。
倘若捻一指记忆的清欢,那要首推端午节的快乐了。节前的几天里,芦苇荡里人影憧憧,笑语连天。村姑村妇,挽蓝于芦苇荡,玉腿赤足,弄倩影于水中,掐几把红茎水芹,擗几多绿的芦叶,瞬间便盛满一蓝春色。看着这些采红摘緑、风情万种的女子,你是否觉得,反正我是,即真不必舍近求远,在她们的山眉水眼间,便可找到风花雪月。
擗回的芦叶,清水浸泡,温水微烹,便有了柔软与韧性。各家已泡好红枣、糯米,厨妇们便可大显身手了。芦叶与枣米接吻、相依,灵巧的手指,一裹一缯,一枚玲珑的粽子已在掌心。当蒸锅内的热气,丝丝缕缕,渐次弥漫开来的时候,那芦叶和枣米的清香,已然充盈于空气中,撩拨得人早已唾液盈口了。当剥开一枚粽子,深褐色的粽叶上,便是一团红白相间、晶莹剔透的红枣粽米,清香飘溢。入口细嚼,穤软黏甜,米香直窜肺腑。吃罢口齿留香,回味绵长。
芦苇荡里,有鱼,但不大,寸把长,名不见经传,人称浅水白条子。虾最多,蟹亦不少,青蛙是常客。青蛙虽饶舌且其声聒耳,但动物们的大合唱里,那蛙的鼓鸣则是不可或缺的经典。至于鸟,种类多而杂。野鸡、水鸭子、黄鹂、灰雀、斑鸠、布谷、白头翁等,栖息其间,俨然是芦苇荡的主宰了。当然,假如鸟也需佐酒,有多的鱼虾在这儿,鸟们不追寻而至才怪呢。于是,这里便成了鸟的天堂。它们迎着朝霞,和着夕阳,叽叽啾啾,相合而鸣,群雌粥粥,渲染着夏的热烈。
这时,芦苇荡里最活跃的就数孩子们,捉鱼、捞虾、摸螃蟹,拿回家油煎至金黄,味颇鲜美,是餐桌上极具诱惑的一道菜,受到人们的青睐。哦,忘记说了,还有那红茎绿叶水芹呢,也是一种不错的菜肴呀。清炒、凉拌、沃浆水、蒸麦饭,食之清火败毒,菜药两用,抚慰味蕾,强身健体,故百吃不厌。而最倾心的,莫不是各擗几枚芦叶,卷成哨号,挺胸腆肚,鼓起腮帮,吹响一曲乡情乡愁。其悠扬的哨音,此起彼伏,踩着芦叶,踏着芦絮,在沟豁河流间传递、回唱,氤氲了芦苇荡一派旖旎风光。
“夹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月明深似雪,无处认渔家。”
待芦苇荡的芦花如唐代诗人雍裕诗里描写的那样,浪花飞扬、如霜似雪、扑朔迷离时,已是深秋。此时的芦苇,已褪净绿意,脱去轻飘,归于凝重。芦苇荡在苍茫、静谧中,似有一种庄严、安详,及超越一切世俗的旷达。
《诗经》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霜花,离别愁绪,思慕追寻,凄婉而执着,竟三千年余音不绝。我不禁要问:故乡的芦苇荡,是否也演绎过与古人相似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呢?
答案是肯定的。古人那些缠绵悱恻和浪漫情怀,穿越时空的千山万水,携一路星月,早已达至故乡木鱼河畔这个小村庄,安妥在芦苇荡里了。心有灵犀一点通。难怪故乡少男多钟情,少女多怀春。他们经营的爱情故事,不论是喜的还是悲的,都无不与芦苇荡交织在一起了。
而这时,人们的心思是把一捆捆芦苇收割回来,编炕席,织粮囤,打褶子(圈起可屯粮食)。盖房时做成芋箔,铺于屋顶,其上覆泥,掺瓦,负雪遮雨,经久耐用,是过去农家建房的必备材料。还可取嫩的芦笋㵸食,味亦极佳。芦根可入药,相传止呕利尿。枝叶可当柴烧。劈开苇杆,取出白色的膜,贴在笛子上,可吹出动听的旋律,是童年一件乐不可支很要去做的事呢。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以芦苇喻人,别的姑且不论,单那“芦风似胜竹风幽”、不是竹却有竹的抱负与伟岸、可传承竹的气节与骨影的煌煌风范和超常气度,就已足矣!
五十余年前,当我离开故乡时,那依然守候着故乡沟豁溪水、沧海桑田的芦苇荡,曾给予我心中的滋润和抚慰,牵挂着我一生难以割舍的怀恋,至今令我魂牵梦绕。“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于是,我梦中撸一串芦花,拔一管芦茎,即醉了一抹乡情,温暖了我异乡秋夜的冷风清月,点燃了我客居冬日的夕阳炉红,也摇醒了我的万千乡愁。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我朝故乡的方向遥望,似乎听得见那芦苇荡吟哦着如梦似幻般地呓语,呢呢喃喃,如泣如诉。它是在倾吐自己的落寂与无奈、还是在责备游子的远离和无情?
哦,实在地抱歉而且惆怅了。我竟一时凄然、无语。只有那潇潇雨声彻响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