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客

市女笠摸上去有些滑凉,四周围的透明纱也有些湿,山野间风拂肩头时,不像甫一入山时扬得那么缥缈。

安魂索性将纱撩起,搭在笠沿,一抬眼,便见到一人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眉眼不过十六七岁。但若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猛然见到这般衣着与时下不怎相像的少年,说他是人或许又有些牵强。

会是山神吗,安魂怔了一会儿,万物皆有灵。

那少年翩然来到自己身边,做出邀请的手势。安魂只觉入目皆翠,身畔桑榆参差,一时竟有些望不清那杉叶覆盖的小径。

他于是快步跟上那人。

山中雾气涌动如数不清的白色野马,安魂也半是信马由缰。雨水滑落,他陡然觉得身上衣衫渐渐变得深重,深浅不一地晕染上了青矾绿意。

那少年的身影在山林中难以捉摸,两人间的距离也便拉的远了些。那一小片海棠花瓣儿一样的背影几乎快要被稀释在满山的绿里,安魂一时觉得这倒是一幅绝好的画,若他有几分文采,或许还能吟出几首和歌来。只是对于安魂自己来说,随着雨势变大,杉叶潮湿,这山路竟也颇为泥泞。

他一心要快些追上那小白尾鹿,只是这小鹿在弯处便忽地不见了。他只管再急急地赶路,也不见山谷云烟缭绕,也不闻落花啼鸟,在这春山里一时倒有些寂静。

市女笠屡屡被斜逸的枝稍勾住,安魂一手将它抛在了路旁。

他望见对山白雾萦绕之地似乎有滴着水的屋檐,便在漫天银珠溅落之中走去。那小屋并没上锁,门仅是虚掩着。入室却不见一人,案上留着一盏尚温的清茶,神龛有些灰尘,一旁挂着的卷轴上是一丛沈丁花,只是有花无叶,一侧似乎题着俳句,只是字迹有些难以辨认。

正犹豫间,方才山中遇见的少年推门而入。安魂张口欲说些什么,只是最终也化为无言。安魂默默呷了一口茶,复又放下,再欲开头时却不见了方才那少年,卷轴上的沈丁花却尽数开了,琉璃紫地落寞着。

安魂临走前拂去了神龛上的灰,想许些愿,又怕方才遇见之人实为妖怪,遂匆匆离去了。

他披星戴月地穿过了春山,越是月色朦胧,那少年的面容却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在山脚驻足了片刻,虔诚地回望那清辉笼罩下的群山。

果然还是有神明的吧。

春来将那茶杯默默地转了转,将安魂饮过的那一侧对着自己,用袖口细细地擦了擦。

他向窗外眺望着,身侧是纱已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市女笠。雨水落不完地坠,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在山风里脆脆地响着。总该引来些什么人吧,若是有想见的人便再好不过了。

他戴上那市女笠,隐入一山葱茏里。

山雾让已泛黄的纱有些滑腻,随着山风猎猎翻飞。

他好像在枝叶掩映间看到了当年遇见的孤旅人,眉眼如初,只是着装已大不相同。

他上前去询问那人是否有什么东西遗落在此地,那人只是摇了摇头,又自顾自地前行。春来问他相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明,他用他那双鸦青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春来。

他说他自然不信世上有神明,只是若是有,那想必就是面前人的模样。

春来踌躇了一会,决定跟在安魂身后走。

他们路过了春来的小屋,春来邀请他进入,安魂却拒绝了。他拗不过春来三番五次拽过他的衣袖,只得跟在那举止奇异的人身后。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春来望着那茶杯良久,又说,待会儿又要下雨了,你把斗笠也戴上吧。

他将市女笠端端正正地戴在安魂的头上,替他放下了纱帘,目送他再离开。

春来呆呆地坐在案前盯着卷轴上的沈丁花良久,最后奔出小屋,试图追上安魂。

他罕见地预料错了。正午的日光被桑榆过滤着,在杉叶铺就的小径上筛下斑斑驳驳的光点。

他的目光穿不透层层的桑榆,也看不透那双眼睛还信不信世上有神明。他望不断山岭的曲折流瀑,看不清那戴着斗笠的背影。

灵感来源:
夏目漱石《旅宿(又译草枕)》:

在茫茫然的淡墨色世界中、在银箭斜飞的风雨中不顾淋湿而坦然独步的我,把这个我当做非我看待,就变成诗,就可以吟成诗句。完全忘却了实体的我,纯客观地着眼的时候,我方始变成画中人物,和自然景色保持美好的调和。但在感到下雨讨厌,感到两脚疲惫的瞬间,我就既非诗中人,又非画中人,依然是一市井的竖子而已,眼不见云烟飞动之趣,心不怀落花啼鸟之情,那么,萧然独步春山的我,有什么美,更是不能理解了。起初拉低了帽子走,后来两眼只管盯住脚背走,终于缩紧肩膀慌慌张张地前行,雨打满山的树梢,从四面八方围住这孤客,非人情未免有些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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