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狷的中国学人
史飞翔
翻阅中国近现代学术史,我发现学林中那些大凡有才华、做出大成就的学人通常都很狂,有的甚至是以中国文化和中国学术的托命人来自居。
提起清末民初的学术思想界康有为、梁启超师徒绝对是开一代先河之人物。但无论是康有为还是梁启超都非常的狂。康有为自称“圣人”,意与孔子比拟。梁启超稍好一些,但也是狂妄不已。他在清华演讲开场白第一句话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可是也是有一点的喽”。你说,他这是自谦还是炫耀呢?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天涯,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写下了一句慷慨狂妄的诗“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若狂欲语谁?”
近世学人章太炎一直以中国文化的代表自居,将自身等同于中国文化。民国初年他被袁世凯软禁在北京,他在给夫人汤国黎的一封信中写道“吾死以后,中夏文化亦亡也!”这分明就是以中国文化的托命人自居嘛。章的弟子黄侃同他的老师一样也是狂妄不已。黄侃在金陵大学授课时表示:“余于中国学术,犹腰蜂也。其屑微已甚,然不可断。断,学术其亡乎!”黄氏对传统经籍用力尤甚,拟五十岁后著书,不想却在四十九岁病亡。
著名哲学家、新儒家开山祖师熊十力堪称“一代狂哲”。或许是因为天生“慧根”,熊十力从小便表现出与众不同,他独具才思而又非常自尊、自信。曾口出狂言道:“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熊十力原名继智,中年学佛,改名“十力”。“十力”是佛家语,原指佛祖或菩萨智慧超群、神通广大,具十种超凡智力。熊氏著作多署“黄冈熊十力造”。“造”在印度唯被尊为菩萨者才干用,他甚至直接称“熊十力菩萨”。
梁漱溟,这位一生致力于人生与社会问题研究的“中国最后一位大儒”,一直有一种使命感和担当精神。他说:“我愿终身为华夏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抗战时,他自日本占领下的香港偷渡离港时,船在海上遭遇风暴,同行的人个个面呈惧色,惟梁怡然自若,若无其事,因为他相信“安危自有天命”。脱险后,他给儿子写信:“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会有的事!”
国学大家刘文典学贯中西,是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但他恃才自傲,狷介无比。他说中国懂得庄子的共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另外一个就是他。如此自夸绝非信口开河。他连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沈从文都看不起,沈从文评教授时他说:“在西南联大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应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该拿四块钱。可我不会给他四毛钱。沈从文都是教授,那我是什么?那我是什么?我不成了太上教授了吗?”西南联大时,有次大家躲避日军飞机袭击纷纷奔逃,沈从文经过刘文典身边时,刘大怒,骂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这个该死的,跟着跑什么跑啊!”
“文化昆仑”钱钟书在一般人的眼中是一个谦虚、温和的人,其实不然。钱钟书骨子里有传统士人的那种狂狷。1933年夏,钱钟书清华将要毕业,外文系的教授都希望他进研究院继续研究英国文学,为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光彩,可是他一口拒绝了,他对人家说:“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够资格当钱某人的导师。”
余英时先生是当代华人世界著名的历史学者、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声誉卓著。他在接受采访时提及德国文学家托马斯•曼在纳粹上台后流亡美国时曾对记者说:“我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余英时接过托马斯•曼,笑着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
近世学人,尤其是民国时期的学人他们往往都很狂,或固执,或狷介,或桀骜,或刚强。但他们的这种狂,狂得有水平,狂得有思想,狂得可爱、鲜明,狂得让人过后不忘。今天的学人倒是温顺了,但同时也少了一种风骨、一种性情。
史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