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有大道,欲辨已忘言
史飞翔
2008年,我所供职的西安翻译学院成立了一所以终南山和终南山文化为研究对象的专业学术研究机构——陕西终南学社,校领导特意将我调往学社任职。说实话,当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终南山竟会成为我日后工作的主要内容,更没有想到我会走上终南研究的道路。在参与终南学社工作的过程中我自己得到了很大的提升。我从一个最初连终南山都不知道的愣头青,逐渐成为终南研究领域的一名专业人员,期间所走过的道路和甘苦只有自己最清楚。为了深入了解终南山我购买并阅读了大量有关终南山、秦岭以及陕西地域文化的书籍,自己也先后写下了《终南山的地理概念》、《终南山与秦岭的关系》、《终南山地带的佛经翻译活动》、《终南山为何多隐士》、《终南文化初探》等多篇文章。在终南研究上,我耗时最多、下功夫最大的是终南山的隐士文化研究。
在研究终南山的过程中,我发现最能诠释和说明终南山历史兴衰,最能代表终南文化形态、内涵和发展变化的典型是终南山的宗教文化。而最能代表终南山宗教文化的则是隐士(隐逸)文化。因此,隐士便成为解读终南山的一把钥匙。读懂了隐士,也就读懂了终南山。为了深入研究终南山的的隐士文化,我几乎购买了所有和隐士有关的书籍,眼睛始终紧盯着国内外关于隐士研究的最新动态,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有用的信息。不仅如此,我每隔几天都要在中国知网上搜索一下,看看最近有哪些和隐士有关的论文发表;上网的时候总是不忘在百度里搜索一下和隐士有关的新闻报道和音像视频。有段时间我对隐士着了迷。只要是在终南山遇到出家人或修行人,也不管人家是住山还是隐居,我都要问三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终南山?终南山和其它名山大川有什么不同?你怎样看待隐士?不仅如此,我自己甚至还写下了近十万字的《终南山隐士研究》,但是写着写着就写不动了。
我在研究终南山隐士的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问题是:今天隐居在终南山中的这些形形色色、成分复杂、目的不一的各色人等到底还算不算是隐士?如果不是隐士的话,那又该怎样来定位他们?从感情上讲,我自己宁愿相信他们是隐士。如果这些人连隐士都不算的话,那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命题本身都不成立嘛。然而,理智告诉我,如果按照传统的隐士的定义来界定的话,这些人显然已经不是隐士。隐士就本质而言,最早是一个政治概念,是一种政治不服从或不合作行为,是一种曲折的精神反抗,比如巢父、许由、伯夷、叔齐等。有能力也有条件去做官,但却偏偏不去的人叫隐士,用《周易》的话讲就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不事王侯”是隐士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隐士的一种精神品质。随着历史的发展,隐士的概念逐渐发生了嬗变,相继出现了“小隐”、“中隐”和“大隐”。隐士最初所孕育的那种批判的、反抗的精神品格也日渐萎缩、变形,乃至变异。今天我们来谈论隐士,更多的是从精神、心理的层面来说,这就是说隐士已经从一个政治概念演化成一个普通概念,隐逸本身也由一种政治不服从或不合作行为演变成一种精神调适、一种心理行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休闲手段,成为一种“心隐”。从最早的不事王侯的“岩穴之士”、“林泉之士”到后来行色各异的“小隐”、“中隐”和“大隐”,乃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终南捷径”,直到今天的“心隐”,隐士本身也走过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要厘清这其中的发展轨迹,其难度可想而知。最浅显的一个问题是:要想搞清楚终南山的隐士,那就得将终南山的隐士放在整个中国隐士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来做具体的分析、定位;同样,要想搞清楚中国隐士发展的来龙去脉则要将中国的隐士文化放在中华传统文化这个大的历史框架下来做更进一步的分析和阐释。显然,如此浩大、复杂的一项学术工作绝不是我这样一个刚刚三十出头又无一点学养的人所能胜任。于是,我只能停下来,将写了近十万字的成果付之一炬。那时我困惑、焦虑、迷茫、沮丧,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什么叫“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然而,我并不绝望。我一方面买来一些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籍进行“补课”。对于隐士,大的专著我一时写不了,那我就先写一些小文章如:《隐士的生活》、《隐士的心态》、《隐士的哲学》、《隐士的境界》等,这样既积累了资料,实际上也是在一点点地向中心接近,我将这种小的外围的专题研究称之为“蚕食”。有时候,治学就需要这种蚂蚁啃骨头的劲头。另一方面我不断地向别人请教,先后与西北大学的李利安教授,陕西师范大学的阎庆生教授、田刚教授等人都做过深入交谈。我将自己的困惑、疑虑向他们和盘托出,他们给我了很好的解答。
2012年,某媒体爆料“五千多位隐士藏身终南山,住茅棚过千年前生活”,引起轩然大波,加上网络的推波助澜,一时间隐士成为一个热门话题。很多人千里迢迢来到终南山寻访隐士。看到这种情况我哭笑不得,于是写了一篇《终南山中无隐士》,文章发表后引发了一些争议。有人说:你以前写过一篇《终南山为何多隐士》,现在又说《终南山中无隐士》,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终南山到底有没有隐士呢?其实,对于今天隐居在终南山的这些“住山人”、“修行人”你可以称他们是隐士,也可以认为他们不是隐士。
对于终南山我的心情是矛盾的,不仅矛盾而且纠结。我一方面希望开发终南山,希望更多的人了解终南山、理解终南山;另外一方面我又不愿看到过度开发终南山。如今,随着旅游产业的兴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向终南山。“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如此这般,终南山早已不再平静。就连《空谷幽兰》的作者、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都不无忧虑地表示:“现在社会很发达,终南山里面也不像以前那样安静了,以后说不定也不是修行人的好地方,或许,以后的隐士会在普通乡下,比如陕北的黄土高原上。”目前,终南山正面临着一个转型——由古典向现代的转型。时下政府开发终南山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从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角度出发,这是应该的、也是挡不住的,但开发的同时我们也要首先考虑解决好几个问题:什么时候开发?开发的时机是否成熟?以怎样的方式开发?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终南山现有的生态资源,特别是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的隐逸传统?如果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的话,那么开发就会成为另一种形式上的“破坏”,就是灾难,就是对终南山毁灭性的打击。古人有一句诗叫:“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诗正好可以用来描述我对终南山的感情和心态。我对终南山的那种感情是既复杂又微妙。打个比方,这就如同一个父亲对于自己即将长大成人的女儿,一方面他希望女儿快快长大,恋爱、结婚,另一方面他又怕女儿染上俗世那些不好的东西,被坏人诱骗、伤害。总之很矛盾。就内心的本意而言,我更宁愿终南山像一座“象牙塔”一样,作为一种精神的象征,远离尘嚣。真不知道十几年后,那座遍野春花、鸟语空山的“桃花源”是否还能依旧?
转眼间,我来终南山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终南山已经由一个地理名词演变成为一个精神概念。如今对我而言,终南山不仅是我学习、生活、恋爱、结婚、生子、工作的地方,同时也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一生中最为青春的岁月都留在了这里,这里记录着我的喜怒哀乐,也见证了我的成长历程。这里不仅是我的栖身之所,同时也是我思想和灵魂的归宿地。终南山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一座山,也是精神上的一座山。如同阿尔卑斯山、喜马拉雅山、落基山,甚或是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一样,终南山也是一座具有世界文化意义的历史名山。终南山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与此同时,终南山又是个人的。人人心中都有一座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天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唐代大诗人、终南山隐士王维的这首《望终南山》写尽了终南山的雄伟气势和万千变化。尤其是“隔水问樵夫”这句,每次读来,都给我一种全新的精神感受。在我看来那遍布山野的樵夫就是高人,就是隐士,就是神仙。山高水长远,山中多神仙。终南有大道,欲辨已忘言。
史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