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搬砖的日子

文 / 陆相华

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1994年的大年刚过,我就和村里的宋克去锦州砖厂搬砖去了。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也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决定。
砖厂还是那个砖厂,紫荆山还是那个紫荆山。昨日喧嚣的场面变得冷冷清清,山下的架道里有几个人在弯腰装窑。窑洞旁的大烟囱冒着一丝白烟,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漠然地审视着这个砖厂已经发生,或是即将发生的一切。紫荆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化,紫荆山下的半成品车间主任已换成了“老王”,老王身材胖胖的,原来对面的大齐砖厂过来的,主抓半成品。大齐砖厂隶属于大齐屯,是一家村办砖厂,而我们的砖厂隶属于营盘乡,全名叫辽宁省锦州市太和区营盘乡北郊建材厂。红砖的吃土主要来自紫荆山。而我们的北郊建材的原主任刘建军不知去了哪里?几个机修工也换了,可能是“老王”带过来的,原来我认识的几个机修师傅可能跟着刘建军去了别处。
“老王”他们在一起整修去年老化的机器。因为不是很忙,“老王”开始和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说是敖汉那面的。“老王”听说敖汉那面的,还听说我原来在半成品干过,马上感了兴趣。因为敖汉人在砖厂打工吃苦是出了名的,有的还成了这面倒插门的女婿。老王递给我和宋克每人一颗烟,因为半成品还没有开工,我们只是作为“储备人才”。老王还说喜欢在他们这面干,随时都可以。
“突突突——”正说着,厂长佟得利开着他的雅马哈摩托车从山下上来了。“老佟”老远就向我们打着招呼,他一边停下雅马哈,一边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两颗烟递给我和宋克每人一颗。“老佟”胖胖的啤酒肚,穿着一套新鲜的防寒服,拉锁敞开着,里面套着一个黑格子马夹,留着板寸,操着一口地道的锦州话,显得很有派头。据说老佟是装窑出身,她还会开拖拉机,对砖厂里的流程比较熟悉。因为我在这家砖厂干过,老佟也认识我:“二啊,你们今年过来几个人啊?”“暂时就我们俩。”老佟一边和我们唠着嗑,一边计划着手头的人手。因为前一年,哥哥也在砖厂干活,所有老佟管我叫“老二”。
“你俩跟汽车能不能行啊?”老佟说。“跟汽车多少钱啊?”我问。“拉一车装卸,一个人六块钱,俩人一天能干四趟活,行的话明天就干!”“可以!”我马上答应了。“住的地方有没有呢?”“没有。”“住的地方你俩就住在装窑上面的那个小屋。”老佟指了指山下的砖窑。“吃的可以到下面找保管先预支一点米,缺啥东西,你带着小宋到山下的小卖店再弄一点。”老佟一边说一边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和宋克下山了,把我介绍给了厂里的司机刘师傅。刘师傅瘦高的个子,干净利索,厂子里唯一一辆蓝色的“解放141”,只有他一把钥匙。刘师傅看看我和宋克:“你俩,能行吗?”
司机刘师傅每天上班都是开着汽车,有时候顺带捎着砖厂里上班的美女。而那两个美女一个是厂部的会计,一个是厂部的保管。刘师傅虽然也是外来户,可因为他会开车,他租的房子也和厂部的几个家属挨着。所以刘师傅的身份显然不是我们这些农民工所比拟的。我们这一年的运程,也注定与他有关。

我和宋克从老家出来的时候每人穿着一个“黄大氅”,除了路费也带了几十块的零花钱,我们当天下午又去了山下小卖店,每人买了一套“黑心棉”的被子,每人买了一个铝饭盒,买了一个锅,买了一把锁头,还买了一个做饭的锅和水桶,又买了一点最便宜、最差的大米。因为住在砖窑上,做饭是不用起火,用砖窑的火眼就能做了。砖厂烧窑的是于师傅,一个外地的光棍。于师傅说在这里干好几年了,于师傅在砖窑的上面“拥有”自己的一间房。“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跟着于师傅很快就学会了用砖窑的火眼做饭:先是把米用水洗过以后,然后再加水至九成。火眼上有不少别人用过的的砖头,把饭盒放在两块砖头的中间,火眼对准饭盒,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闻着米香的味道,饭就做好了。所有一切安排“妥当”,静等“开工”了。
“嘟嘟嘟——”天刚放亮,司机刘师傅开始在窑洞下面按喇叭,我们也不知咋回事。后来于师傅开始敲门,说是司机刘师傅叫我们下去装砖。我和宋克没来及吃饭,赶紧跑下去。司机小刘叫我们先把车厢板打开,这是一件很普通的活,对于我们两个几乎没有摸过汽车的人,显得非常力不从心。宋克抄起旁边的一块砖头“棒棒”一砸,总算把销子打开了。司机小刘赶紧倒车,最后把车厢靠在砖垛上停下来。“装吧!车上有砖夹子!”
我和宋克到车上找到了两把砖夹子,一把好使,一把不好使。这东西我俩从来没用过,也不知道怎么用,翻过来,调过去,总算夹起了四块砖。司机小刘站在窑洞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看我俩的热闹。
我们先是两个人一起往车上装,车厢们放得差不多了,再上去往里面“鼓捣”。解放141标准是5吨,我们的汽车能拉16“丁”,每“丁”砖是200块,一车3200块砖,每块砖是5斤,一车砖应该是8吨。拉砖之所以按“丁”,因为码砖的时候都是“一横一竖”成“丁”字状,一丁砖共有12层,每层是4把,每把四块,共16块,“横竖、横竖”呈方形,16X12=192块,然后在每丁砖的上面一颠一倒又放上两把,也就是8块,叫做“砖帽”,192+8=200。一丁砖正好是200块。如果一丁砖没有“帽”,就不够200块。没在砖厂出过窑,或者没有跟车拉过砖,就很难知道其中的“奥妙”。
差不多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一车砖在刘师傅的冷嘲热讽中总算装完了。因为砖夹子用得不熟练,我的脚指头已经被砖头掉下来砸出了血,为了掩盖尴尬,我随手用砖面子抹一抹,瞬间止住。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活拿下来,不能掉链子,当然宋克也不示弱。因为经验不足,砖装得过满,汽车后面的挡箱板给装涨了,后车厢销子无论如何也关不上。
我和宋克看看司机,司机看看我俩,一边嘟囔,一边嘲讽,一边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行了,先这样吧。”司机小刘慢慢地启动了马达,然后拐了一个弯,又下了一个坡,突然踩了一脚刹车。“看看这回能不能关上了?”我使劲拥着挡箱板,宋克拿起一块砖头,“啪啪”两下子就把销子砸进去了,然后又往下一掰,车门关上了。“惯性啊,惯性啊……”我和宋克不得不佩服司机刘师傅是一个高手,我俩没好意思钻进车楼,因为怕是浑身的臭汗“玷污”了司机高傲的灵魂。我们抓住护栏站在外车箱上,一边吹着风,一边思忖着今年的“收成”……

我们不得不佩服刘师傅的超强记忆和开爱车技术,建筑工地大多都在市区或者市郊,距离砖厂都很远,从砖厂到工地一般开车要个把小时的时间,而刘师傅在没有手机、没有导航的情况下,都能顺利到达。伴随着滚滚的车轮,呼呼的北风,把我和宋克身上的汗水吹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饥饿和寒冷。
建筑工地到了,刘师傅根据老板提供的信息,找到一个验收员。我们卸砖的场地并不是很平整,卸砖更是一个技术活。我和宋克每人掐住一头,从中间往两边,“一横一竖,一横一竖”地码着“丁”字。由于底座不平,码成的砖垛歪歪扭扭,码到一半的时候,我和宋克商量需要一个人站到车上往过“捣”,下面一个人码垛。一车砖卸下来,我和宋克两个人累得是腰酸腿疼,手也磨起了血泡,加上早上没有吃饭,我和宋克都已筋疲力尽了。刘师傅在车里一边吃饭,还一边风言风语地说着我俩的闲话。
也就是在刚要关车门返回的时候,其中有一丁砖果然倾倒了。验收的是一个女同志,可能是建筑工地老板的亲戚,可能看我们是新学手,我和宋克也是连连说着“对不起”,终于换来了一句“没关系,下趟注意点,我们工地放砖的场地也不是很规整。”
返回的路上,我和宋克被刘师傅照顾到驾驶楼里了。驾驶楼里要比外面暖和得多。刘师傅刚和我们唠了几句家常,我们俩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汽车返回砖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下车把车厢板打开,趁着刘师傅靠车的功夫,我和宋克赶紧跑到砖窑上面去淘米蒸饭,也好给自己喘口气的理由。
等我们把米饭放到砖窑上面的火眼上,顺便叫烧窑的师傅帮我们看着点,别搞糊了。刘师傅的车子已经靠好了,他让我们上去先用锹把车上的碎渣锄干净。还有,在砖厂干活的人经常躲在砖垛后面大小便,我们不但把车厢内锄干净,还要把靠着外面砖垛的大便一起除掉。清理完这些杂活,我和宋克跑到窑洞上面吃饭去了。远远地就闻到饭盒里散发出来的锅巴的清香,我们每人抱着一个砖头,把饭盒放到砖头上,热乎乎的。虽然没有菜,米又是馊米,可我们却吃得很香,也就是不到三分钟的功夫,满满的一饭盒米饭一扫而光。
可能是中间停了一会的缘故吧,我们的腰又开始钻心的痛,有一点腰间盘突出的感觉。已经很晚了,我们只好忍着疼痛,开始猛干。干一阵以后,汗出来了,我们的腰渐渐地习惯了,加上刚刚吃过饭,我们觉得第二车装得比第一车要快一些。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们在装砖的时候注意了后面不要太靠挡箱板,这回车销子很快就关上了。可能是刘师傅在统筹运输吧,我们这回的工地比第一家要近,尽管这样,第二趟结束回到砖厂的时候也已是下午四点多了。
我们来不及喘气,又开始装第三车。等到我们第三车送到建筑工地的时候,工地上已经黑黑的了,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已经点起了灯泡,可我们卸车的地方仍然很背光。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趟我还把砖夹子落到砖厂的砖垛上了。我和宋克只用一把砖夹子干活,另外一个人只好用手往下搬,我的手指彻底磨破了。等我们把这车砖码好,返回砖厂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了。我回到砖厂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砖夹子。“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们的砖夹子被一个付砖的董师傅拿到他的工房里去了。董师傅原来到敖汉去招过工,和我哥哥他们认识,说起话来很客气,一再嘱咐我们以后可千万要注意。

回到大窑上,我和宋克顾不得洗脸,便开始躺在床上“仰望天空”,思忖着搬砖这活我们到底能不能干下去。我们也和刘师傅打听过,正常跟汽车两个人一天都是四趟活,可我们第一天拉了三趟,就已经瘫了。我们开始计划着今天的
工钱,一车6元,每人是18元钱;如果拉四趟,每人就能赚24元。我们又计算一下重量,1车8吨,四车就是24吨,每个人每天的工作量要装卸12吨红砖。如果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我们每个月的工资将会达到六七百元。那在当时可是一个相当高的工资。一想到那诱人的远景,我们的心情立刻有点小兴奋,赶紧跑到砖窑的火眼上淘米蒸饭去了。
我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每人披着一件“黄大氅”,每人又买了一床黑心棉的被子,觉得睡觉的时候应该差不多了。然而,半夜的时候还是把我们冻醒了。户外的北风夹杂着清雪,小屋的门被风吹得呱嗒呱嗒响,简直就是形同虚设。好在窑上有一个烧窑的师傅,让我们感觉在一个荒山旷野之外并不孤单。呼呼的老北风似乎也发现我们是刚来的新客,它故意向我们挑逗,就在我们刚要睡着的时候,门又给你直接推开了,看你能对我怎么样?
睡不着,唠嗑吧。宋克虽然小学没毕业,却也能背出一些诗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然屡试不中,因为多年求学在外,又加上自己曾在砖厂干过一年,离家在外的心情大致相同。
宋克的父亲从小也是识文断字,那个年代念了高小,由于宋克从小失去了母亲,加上宋克的父亲后来爱上的赌博,使得家境变得异常困难。印象中宋克也曾有过快乐的童年、少年的美好时光。刚刚分田单干的时候,宋克家还合伙分到了一匹红色的马骡子,后来又变卖成一匹枣红马。我们就聊他小时候放马的故事,我们老家有一个赶牛道,赶牛道下面就是河滩地,宋克会骑马,每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宋克都是骑着他的高头大马,沿着赶牛道从坎下回到家里。尤其是骑马上坡的时候,更显得十分英俊。宋克说,放马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心仪的姑娘。那个姑娘放驴,他放马,如果不是他老爸阻拦,也曾有在一起过日子的朦胧想法。后来到了该成家年龄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却有一些惨淡了。
我也给他讲述了一些在学校读书的故事,以及在砖厂遇到过的一些打工奇遇和爱情故事。我说你出来打工的目的一定要明确,你是想赚点钱,还是想讨老婆,讨老婆一定要到半成品,那里女孩子多,她们大多数是因为不甘于在农村老家那种老守田园的婚姻嫁娶,才挨苦受累出来打工的。如果你会献殷勤,长得又帅,不愁女孩子不会喜欢你。就在这个砖厂,去年结婚的就有好几对……夜已经很深了,闹腾了一宿的老北风也有些疲倦了。
烧窑的师傅开始起来往火眼里添煤了,他一手拿着炉钩,一手拿着煤铲,熟练地把火眼的盖子拉开,顺手铲一铲煤送入火眼,然后看着那些煤炭在砖窑里燃烧,萃取,硬化,升华……烧窑师傅一边有节奏地添煤,一边哼着自己喜欢的小曲,他已经适应这种生活节奏了。太累了,再刺激的男欢女爱也产生不了丝毫的兴趣。伴随着烧窑师傅似醉非醉的曲调,我和宋克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嘟嘟嘟——”一阵急促地喇叭声又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和宋克又开始了第二天的搬砖生活……

“横竖、横竖、横竖、横竖,一丁、两丁、三丁、四丁……”第二天依然重复着第一天的故事,但是整体效率要比第一天好很多。第二天也是三车砖,我们却在六点多就完成了。我们还在下班以后还跑到董家沟,也就是付砖的那个董师傅他们家。董师傅他们家开着一家小卖店,我们在那里买了一个电炉子,买了一瓶酱油,还还买了半斤猪头肉,同时每人还来了一瓶啤酒……因为董师傅认识我们,所有可以挂账。我们觉得自己的工资和付出,需要一份与之相匹配的猪头肉。我们一边吃,一边回答着董师傅的问话,同时还说着关于砖厂和家乡的一些闲话。瞬间,我们便成了熟人。临走的时候,董师傅的爱人跟我们说:“以后你们缺啥就过来吧。”我和宋克在回来的路上,还一起讨论了装砖和码砖过程中一些可以改进的方法。我们回到了窑洞上烧了一壶开水,又到半成品那面找了一块电线,把电炉子接上,瞬间觉得我们栖息小屋温暖了许多。
因为在返回空车的时候,我们在车上补充一些睡眠,所以我和宋克觉得睡觉还早,于是决定围着砖厂的周围走一走。厂部门口那面有一帮人都是承德包工头闫宝海带来的,他们是专门承包砖厂的装窑、码窑和出窑这些成品伙计。上一年这些活计基本都是我们敖汉的一帮人承包的。闫宝海是一个高中生,也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中年汉子。他看到过来我们两个过来,赶紧和我们打招呼,顺手从兜里抽出两颗烟,发给我和宋克每人一支。砖厂里闲人很少,既然来了就是找活干的。因为从热河省那时候算,我们赤峰敖汉和他们承德也算是老乡,闫宝海还问我们跟车习不习惯,不行到他们那里干。
远处有几个装窑的家伙还没有结束,一个毛驴在前面拉,一个汉子推着满满的一车干坯子在后面推。春雪虽然还没有彻底融化,但是装窑的人几个来回,驾道里便留下一条泥泞的深沟,凭借人力根本不能够把干坯子从驾道里推出来。我看见一个老头牵着毛驴,手里拿着一根钢丝,一边照着毛驴的屁股使劲地抽。他的嘴里在不停地喊着:“驾!驾!”的同时,还不停地骂驴:“真他妈的熊种!”终于,在人和驴的共同努力下,装窑的人慢慢地走出架道,两手擎着车把,又怕翻车,又怕突刹车,下了坡以后,才开始加速地把一车满满的干坯子推向大窑。而那个牵驴的老头早已摘下了车钩,到了下一个驾道去重复同样的动作……
砖窑里有两个码窑的,那两个家伙算是技术工种,两只手上都带着汽车内胎做成的“皮掌”,以防手指磨破。这两个家伙手法相当熟练,装窑的人手法也很熟练,只见他们传、接、码,就像一个流水线,“吧凳、吧凳、吧凳”几百块坯子瞬间上垛,紧接着就是下一车进来。码窑的师傅还不忘记喊一声窑上烧窑的师傅:“提闸!”装窑的后面又过去几个洞口,有两个家伙在那里出砖,他们都戴着一副破烂的口罩。出一“丁”砖之后,他们就要歇一歇,把口罩摘下来,喘一口粗气,擤擤鼻子,又进行下一“丁”。出砖的活不但累,还脏,而且对肺部不好,但工资也是砖厂打工族里面最高的。
一个砖厂如果顺利的话,一把火可持续好几年,前面装窑,后面出窑,出来的砖又被我们拉走……当然,如果砖卖不掉,也就是我们不往外拉,场地满了就不能出;前面不能出,后面就不能装。不出不装,中间的砖就会过火,出现一种过火砖,也叫“溜砖”,就是砖坯子经过长时间的煅烧而出现的变形砖。一把火具体持续多产时间,这就要看一个厂长的本事了。

“棒!棒!棒!”“着火了,着火了!”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终于把我和宋克从梦中惊醒。敲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烧窑的于师傅。窑上风呼呼地刮着,1000W的电炉子在四面漏风的小屋里依旧无济于事。昨晚睡觉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靠近门口这一头靠墙,宋克靠近另一侧,电炉子起初是放在地上的一个板凳上。睡觉的时候,我们俩每人一个“黑心棉”的被子上面盖了一个“黄大氅”。宋克的右边还有一点空隙,他把电炉子放在他的身边。我说你千万可不要弄失火。他说我睡觉又把握,没事。当时烧窑的于师傅在外面闻到屋里烧焦的味道,知道屋里肯定是失火了。结果宋克的大衣下面被烧掉了四分之一,所幸我和宋克两人并没有发生伤亡。如果不是于师傅及时把我俩叫醒,恐怕也是后果难料。
我们小屋失火的事情惊动了承德的包工头闫宝海,他过来看看没有什么大碍,先是安慰一下我俩,随后又说:“你俩今天应该是火烧旺运!”宋克早已把他的“黄大氅”弄到屋外,用脚踩灭了明火,我也把电炉子重新挪到地下的板凳上。屋内的“硝烟”早已散尽,宋克把他那件只有四分之三的“黄大氅”盖在被子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火烧旺运,火烧旺运!”
“嘟嘟嘟——”司机刘师傅到了。我和宋克赶紧起床,开始了新一天的搬砖生活。这几天砖厂的砖卖得很快,除了我们这台车,杨家沟马家老板的几台车也在拉。出窑的师傅也很正常,原来靠近大小便的砖早拉没了。刘师傅把车靠在砖窑跟前新砖附近,由于场地平整,我们装车的速度也比去前两天有了改进。
今天的运气也还真不错,因为我们送砖的目的地好像是一个叫“薛家”的地方,收砖的不是大工地,好像是厂长的关系户。卸完车,码好“丁”以后,那个老板还没忘记每人给我们一盒“桂花”烟,可能给司机刘师傅一盒“石林”,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跟车有了“外捞”。我和宋克都非常高兴,好像当时一盒桂花烟值三块钱,相当于我俩每人卸八丁砖的价钱。返回的时候,我俩站在外车箱,披着黄大氅,只是宋克的黄大氅下摆的地方少了四分之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舞女的裙。伴随着车轮的飞奔,我俩还吹起了口哨、唱起了歌:“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
那一天我们一共拉了四车货。其中有三车砖,返回来的时候,在一个电厂捎回了一车煤。算起来收入可观,每人二十四元。如果那盒“桂花”牌香烟也算钱的话,我们那天的收入就是二十七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这样干的话,就是七百多元元,一年将会有七八千的收入。
我们又兴高采烈地跑到砖窑的火眼上蒸晚饭去了。快收工的时候,我和宋克还在锦州单洞批发市场买了一点干豆腐。米饭还特意加了点量,蒸饭的时间也稍微长了一点,那样会更有米的香味。我和宋克站在砖窑上一边等着米饭,一边看着窑下那些装窑的汉子,还有那只不知疲倦,继续挨着铁丝抽打的驴子。我们觉得自己干的活是砖厂里最好的一种职业,不但赚钱,还能有人送我们桂花牌香烟。一种少有的满足感袭上了心头。
“二啊?”佟厂长什么时候跑到大窑上来了?我赶紧跑过去打招呼:“佟厂长今天值班啊?”老佟从嘴里把烟抽出来,用两个手指头夹着,用二拇指很潇洒地把烟灰敲在地上。“咋整的?你俩昨晚把屋子搞失火了?”人真是一个容易忘记痛苦的动物,要不是老佟的追问,我和宋克早都把这件事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千万注意啊,你俩一旦有个闪失,我这个厂长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老佟一边说,一边到山上半成品视察去了。我和宋克望着老佟“雅马哈”摩托车从屁股里冒出的了一股烟雾,还有好闻的汽油味道,心里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我们啥时候也整上一个……

正月十五一过,天也变得稍微暖和一点。砖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就多了起来。尤其是半成品那面,仨一群、俩一伙的男男女女陆续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他们出来打工的目的大多只有一个,男孩想到外面混个老婆,女孩也尝试着在外面处个对象。我感觉这种方式要比农村直接见个面、订婚、结婚要好得多,至少他们在一起生活工作,有了感情基础。因为地面上的积雪还没彻底融化,加上早晚的霜冻,半成品那面的伙计不是很累,他们大多干一些清理驾道的零活,每天只有5块钱左右的计时工。吃饭一般都是高粱米,有时候会把茄子或者土豆切成大块,放到饭盒里,再放些食盐,然后拿到一个大锅里去蒸。每个人的伙食每天不能超过5元。做饭有一个专门的大师傅,其实就是把水烧开即可,全是“蒸饭”。大师傅除了做饭以外,也要去清理驾道。
也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哥哥带着村里的几个女孩子,还有两个男孩子。男孩里有一个哑巴,名叫宋良,干活的时候不方便,我们要把他放到身边,才会放心些。哥哥找到了佟厂长商量,结果哥哥、宋良和我们在一起跟车。其他人员都放到了半成品。这样,原本两个人的活,就变成了四个人,原本两个人的钱,变成了四个人分。尽管哥哥和宋良是后来的,但是四个人干活总是比两个人装一车砖,或者卸一车砖速度要快。一个力气活,也没什么高科技,没几天,哥哥和宋良的装车速度也都上来了。
因为多了两个人,我们的计件工资明显减少。杨家沟的马老板发现我们的车上上的人员很富裕,就开始和佟厂长商量:“现在哪有一个车用四个人的?”佟厂长笑着说:“我们计件,人多人少和我无关,俩人一天四趟活,四个人一天也是四趟活。”马老板是砖厂的货运运输,家里养了四台车,两台大汽车,两台电动四轮车,需要装卸工。马老板个子不高,瘦瘦的,穿着一套夹克衫,从那个年代就开始抽中华。马老板和城里的好多建筑商都熟悉,因此老佟对于马老板也是笑容可掬。因为锦州那地方砖厂比较多,用哪家砖厂的砖都一样。马老板也知道老佟在和他开玩笑。经过协商,宋克决定到马老板那台车去了。我们这台汽车就剩下我和哥哥,还有宋良三个人。
我们在砖厂搬砖那些年,锦州那个地方社会治安很乱的。那些年,锦州那地方还经常出现打群架,双方人员都是一汽车、一汽车的,走在马路上,或者大街上,经常听到的话就是:“咋地?你棍啊?”
有一次我和哥哥,还有宋良一起往市里送砖。付砖的那个女的跟我们说:“你们说说这是什么世道,我还没有戴几天的项链,昨天在大街上被几个人抓着,就给抢走了。”我心想,当一个富人也不容易啊!还有一次,马老板那面的车上缺人,宋克叫我过去帮忙。马老板的姑爷开车,建筑工地是由一个劳改队承包的。劳改队里有一个“牢头”,带着一帮犯人在开地槽下水道,需要用砖砌。由于前面的有一个大土堆挡住了去路,车子只好就近停下了卸砖了。不一会,那个“牢头”就气呼呼地过来了,朝着马老板的姑爷就是好几个嘴巴子,打得马老板的姑爷连屁也没敢放一个。后来有一个女的,大概是那个“牢头”的老婆过来了,才把那个“牢头”叫住,避免了一场更加激烈的厮杀。

所谓生活,就是它不按照你的个人意志来出牌。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所以,生活不可能只按照你一个人的想法而发生,也就是说,生活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往往跟你所期待的结果不一致。刚开始的时候计划每个月可以干三十天,其实是没有计划修车占用的时间,刚开始的时候是计划两个人干的活,最终变成了三个人,有时候甚至两个人的时候也是有的。车子和人一样,不停地努力奔跑,终究有一天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
拉砖车最容易坏的还是弓片还有轮胎,而修车的时间一般都是在雨过天晴之后,平时能将就就将就。如果在砖厂内部修车,尤其是扒轮胎、换轮胎这些活,全是用的人工笨力气。我、哥哥、还有宋良三个人轮番上阵,有时候司机刘师傅也会提出一些有经验的办法。有的时候一上午也未必拧完几个螺丝,下午还要接着拧,拧下来,还要拧上。我也许真的不适合修车,或者非常不愿意干这种看不见效益的简单劳动。当然也有例外,偶尔也有去修理厂的时候,修理厂里有电动扳手,一插电,先是上劲,然后再是松劲,几个螺丝瞬间搞定。接下来一个人就能把汽车轮胎修好,并且熟练地举起,然后猛地一巅,汽车的轮胎就能平稳地放到你的汽车厢里,他们的熟练程度让我惊叹,我算是见识了真正的“牛人”。
还有一种工作就是我们这些普通力工无论如何也是没有办法的,比如水箱漏水。当时锦州市专门修理汽车水箱漏水的不多。有时候刘师傅拉着我们一起把车开到好远的地方,终于看到一个高高的广告牌:“专修汽车水箱”。那些家伙专业得很,根本不用你动手,而是有专用的家伙式,先是把水箱里的水全部放掉,然后用专用工具把水箱卸下来,放到一个水池里,看哪里出气泡,再查找哪个地方漏水。擦拭干净后,他们有专用的焊枪,轻轻地点几下。然后又把水箱放到水池里进行检测,如果没有气泡,就算修好。修理费用相当可观。可以说在那个年代,谁会修理汽车水箱,谁就可以发财了。
几个月的“军事化”训练,我们装卸砖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尤其装最后一把砖的时候,斜上方四十五度角,使劲往右边一靠,眼到手到,那动作就像一个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投篮一样潇洒,然后把砖夹子往车上一扔,关车厢扳,砸销子,上车,走人。有时候刘师傅的车钥匙如果忘记拔掉,自己还可以替他开个几十米的直路,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汽车司机……
一晃五一节就要到了。其实这个节日在我们这些打工仔的身上可以达到忽略不计的程度。大概是在五一的前一天,营盘乡政府举办五一劳动节庆功大会。佟厂长可能提前通知了刘师傅,说是那天装卸完一车砖以后,直接到一个轴承厂的餐厅。多少年以后我才开始醒悟,估计我们当时也算是职工代表吧,然而,我们穿的衣服和人家正规厂部工人穿的衣服可是不一样。人家的衣服很干净,其中可能还有一部分是劳动模范。刘师傅被人邀请,已经和那些有身份的人坐在一起了。而我和哥哥,还有宋良,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下。酒菜已经备好,有各式的牛肉,猪手、扒鸡、啤酒等,也可能这些只是凉菜,大家都还在等热菜吧,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安排。
因为穿着狼狈,我们那张桌子除了身份比较特殊,没有一人跟我们坐在一起,也没有人安排我们到哪一张桌子落座。也可能他们都是在等领导进来一起吃吧,反正他们看起来都是很气谦虚的样子。我们看看周围,周围所有人的桌子上摆放的食品都是相同,每张桌子的边上还放着成箱的啤酒。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最丰盛的大餐。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我看看哥哥,哥哥看看我,我看看宋良,宋良看看我,就像三只饿狼见到了一个巨大的猎物一般,瞬间达成了共识。我们采取了速战速决的办法,十个硬菜被三只“饿狼”用闪电的速度一扫而光。可笑的是哥哥还没忘记用牙齿开瓶,喝了一瓶啤酒……

因为家庭的原因,1995年的时候,我回老家种了几亩薄地,就没有到锦州砖厂去。那一年,宋克没有回家,春节就在马老板那面度过的。春天种完地以后,趁着秧苗还没有出齐的时候,我又开始到距离老家比较近的白斯朗营子砖厂去搬砖,准备赚一点平时的零花钱,还有种地的化肥钱。
我家村子门前有一个火车站叫莲花山火车站,从莲花山火车站上车,路过六道湾火车站,然后就是小河沿火车站。白斯朗营子砖厂就在“小河沿火车站”的边上,下了火车几分钟就到了。当时白斯朗营子砖厂的厂长叫张明。据说张明原来是修钟表的,有一些经济头脑,他高高的个子,也很有水平,但他的企业是一个典型的家族企业。为了便于管理,张明又聘用了白斯朗营子大队的原书记丛富贵作为副厂长,来协调厂部与村里之间,还有厂部与工人之间的许多关系。这个砖厂的生产量、工作量、资金量等方面和我们原来在锦州搬砖的那个砖厂相差好多,但也为上下游的一部分青年解决了不少的就业问题。
在白斯朗营子砖厂,我遇到了邻村的冷树忠。冷树忠身体棒,思维也比较活跃,我们是上下营子,原来在锦州砖厂的时候他在成品装过窑,而我那时候在半成品推车。几个来回,我们便成了好友。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因为初来乍到,包括吃饭、干活的一些流程和原来不一样,这里干活是管饭的。我从年龄上说,比冷树忠大几岁,于是我便装起了傻子,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跑到厨房喊:“冷树忠,是不是该吃饭了?”冷树忠也积极配合:“可以吃饭了,大家照顾一下,让傻子先吃。”时间一长,砖厂都知道来了一个傻子。有一次天热,没有去出砖,让老板娘把我训了一顿。结果,我就坡下驴,来了一个罢工,高温涨价。张明和老板娘一起找冷树忠商量。冷树忠说:“这么热的天,傻子能干点就不错了,你训他干啥?”在我们几个人一起努力下,当时出一丁砖由四角五分涨到一丁五角。记得当时在一起出窑的还有杨文生、冯广,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要想改变生活条件,一定要靠我们自己。”食堂里管饭、不管菜,吃菜也是一个问题。为了解决吃菜的问题,我和冷树忠通过夜班出砖的空当,充分发挥主观能动作用,经常把砖厂菜园子里的茄子、辣椒、大头菜等变为己有。菜有了,没有荤怎么能行?经过几次的装聋卖傻,我终于发现做饭的厨房有一个油坛子。这是张明厂长的家宴必备,外人是搞不清楚的。油坛子里装的都是犒好的、肥瘦均匀的猪肉。开始的时候,冷树忠在前面掩护,我在后面下手,竟然有几次成功得逞。我们把这些犒好的肉块,弄到砖窑的火眼上开始爆炒茄子、辣椒。那诱人的清香,经常引来半成品小姑娘的半尺垂涎,味道实在美极了……
因为偷油,有一次竟然被老板娘抓了一个正着,老板娘就开始找冷树忠:“傻子干活挺好,经常偷油该咋办?”冷树忠说:“很正常,傻子整天给你们家干活,你又舍不得给他吃肉,他就自己想办法呗,这也不能叫偷。”老板娘哭笑不得,最后把油坛子换了一个地方,用一个大锁头锁起来了。
那一年,我种的几亩苞米长势喜人,如果不追肥,肯定减产。当时的情况是尿素极其紧张,有钱买不到。后来我和冷树忠找到了丛富贵的弟弟,从厂子里搞了几袋硝铵,因为砖厂当时有购买硝铵炸药的资格证。为了缓解家庭开支,冷树忠还给我做担保,向砖厂的烧窑师傅借了几百块的利息钱。我还记得那年和冷树忠一起打牌,可以说打败“天下”无对手,有一次还赢了一顿板鸭和啤酒。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将近三十年了,回想起那些搬砖的日子,我们苦过、累过、哭过、傻过,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前几年,我回老家还碰到了冷树忠,他的儿子当兵去了,在部队里混得也不错。我还通过手机联系到了宋克,宋克目前已是厦门“阿嘉嘻手撕鸡”门店的老板。宋克在电话里说:“要不是我们当年一起去锦州搬砖,就没有今天的我啊。那些搬砖的日子,就像长征途中的一面旗帜,引领着我们不断前行……”

作家简介:陆相华,男,1970年出生,散文作家,评论家,诗人,原人民日报记者,上海五岳画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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